雨又开始下了。
不大，却密得像一张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潮乎乎的，带着股洗不掉的土腥气。栀瑾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操场。红色的跑道褪成了暗沉的猪肝色，像一块脏抹布铺在那里。
后颈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她猛地回过头，只看到几张模糊的笑脸，像水里泡发的纸人，一晃就散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水味，和她桌肚里那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练习册一个味道。
“看什么看？”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斜前方传来，“聋了？老师叫你呢。”
栀瑾茫然地抬起头，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皱着眉看她，手里的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一口空棺材。“栀瑾，这道题的解法，你来讲一下。”
她站起身，腿肚子有些发颤。黑板上的公式像一群乱爬的虫子，看得她眼睛发花。周围传来低低的嗤笑声，像蛇吐信子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坐下吧。”老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上课不认真听讲，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默默地坐下，后背又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是一个揉成团的纸团。她没去捡，也没回头。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课本上被画上的鬼脸，习惯了储物柜里突然出现的死老鼠，习惯了走在路上时被人故意撞倒，习惯了所有人都绕着她走，像绕开一摊肮脏的水渍。
放学铃响的时候，雨还没停。栀瑾慢慢收拾好书包，故意磨磨蹭蹭地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像踩在空心的木板上。
走到校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没敢直接回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死哪去？”
她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她转身走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把书包卸下来抱在怀里，蹲在墙角。巷子里堆着发臭的垃圾桶，苍蝇嗡嗡地飞着。
她从书包里翻出一本被翻得卷了角的书，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字了，但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个凹凸的纹路。这是她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天官赐福》，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书页被雨水打湿了一点，她赶紧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翻开书，看到“身在无间，心在桃源”那一行字时，她紧绷的肩膀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书里的世界真好啊。有绝境里开出的花，有跌落尘埃也不肯屈膝的人，有无论受过多少伤害，依然愿意伸出手的温柔。谢怜三次飞升，两次被贬，遍历人间疾苦，却始终怀着一颗慈悲之心。花城等了他八百年，从一个无名小卒长成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王，心里却永远只装着那一个人。
那里的痛苦是轰轰烈烈的，那里的救赎是触手可及的。不像她的生活，只有无边无际的灰色，钝刀子割肉一样，不痛快，却能一点点把人磨死。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把脸埋在书里，好像这样就能闻到一点仙乐国的花香，听到一点花冠武神的祈愿。巷口偶尔有人走过，投来好奇或厌恶的目光，她都视而不见。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亮了，发出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才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背着书包，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家里的灯是暗的。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好几个空酒瓶。妈妈站在旁边，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气。
“还知道回来？”爸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钱呢？这个月的生活费呢？”
“我……”栀瑾想解释，这个月的零花钱都用来买那本被他们撕掉的练习册了。
话还没说出口，一个酒瓶就朝她砸了过来，擦着她的耳朵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碎了，玻璃渣溅了一地。“我问你钱呢！你是不是又拿去买那些没用的破烂了？”爸爸嘶吼着，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妈妈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你这个丧门星！早就告诉你别惹事，你非要惹！现在好了，老师都找到家里来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才甘心？”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额头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哭。眼泪早就流干了。
她只是在想，书里的谢怜，在被贬下凡，受尽苦难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会不会也像她这样，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
可是他有花城啊。有一个人，无论他在巅峰还是谷底，都会找到他，陪着他。
而她呢？
她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打骂终于停了。妈妈甩开她的头发，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了卧室。爸爸拿起桌上的酒瓶，又灌了一口酒。
栀瑾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渗出血丝。她没去管，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玻璃渣，然后走进自己那个狭小的房间，反锁了门。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光。她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桌面上的那本《天官赐福》。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页上谢怜的名字，指尖微微颤抖。
“太子殿下……”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如果……如果这个世界太苦了，是不是离开就会好一点？”
没有人回答她。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哀乐。
她看着书里的插画，画中的谢怜穿着破烂的道袍，背着斗笠，却依然挺直着脊背，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冰冷的风夹杂着雨点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家住在顶楼，十三楼。很高，高到能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散落的星星，遥远而冰冷。
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桌上的那本书，然后爬上了窗台。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和头发，冷得她骨头都在疼。楼下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一辆车驶过，灯光像流星一样划过。
“如果……能去书里的世界就好了。”她轻声说，像是在许愿。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向前倒了下去。
身体失重的瞬间，她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风在耳边呼啸，像谁在哭。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闪过的，是谢怜伸出手，笑着说“花冠武神，法力无边”的样子。
如果有来生……不，没有来生也没关系了。
就这样，结束吧。
像一粒尘埃，终于落回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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