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夏天
林慧是被心口的绞痛惊醒的。
老式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吹不散夏末的闷热。她睁开眼,看见墙上贴着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纸角都卷了边——这是她二十岁那年,高考结束后住的小单间。
不是医院那张冰冷的病床,没有子女们围着她,说“妈,爸和苏阿姨才是天生一对,合葬是爸的遗愿”,更没有丈夫周建明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那句“林慧,我从没爱过你。当年偷了你的录取通知书,让苏晴去上大学,我娶你,是怕你闹,也是……想补偿”。
补偿?用她一辈子的操劳当补偿?用子女们“妈没文化,别听她的”的轻视当补偿?
林慧猛地坐起身,摸向枕头下——果然,那里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是省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印章在昏黄的灯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
前世,就是这天晚上,周建明来找她。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门口,眉眼温柔得像骗人:“林慧,苏晴她……身体不好,要是没学上,怕是熬不过去。你成绩好,明年再考肯定也行,能不能……把通知书让给她?”
那时她傻,信了他的话,信了苏晴是真的病弱,更信了他眼里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意。她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他,看着他转身跑向苏晴家的方向,心里还偷偷想:他会不会记得我的好?
后来她才知道,哪有什么病弱?苏晴是周建明心尖上的人,他偷她的通知书,是怕苏晴落榜,怕苏晴跟着别人走。而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知道真相,他得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用婚姻捆住她的嘴。
这一捆,就是四十年。
她跟着他搬进窄小的筒子楼,起早贪黑打零工供他复习考研——他说他要出人头地,以后让她过上好日子。后来他成了教授,成了业内有名的学者,家里换了大房子,她却成了那个只会洗衣做饭的“周夫人”。
子女们出生后,她更是把心掏出来疼。老大想学钢琴,她咬牙买了二手琴,自己啃了半个月馒头;老二要出国留学,她偷偷去血站卖血,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可等孩子们长大了,却嫌她说话没水平,嫌她不会用智能手机,嫌她在朋友面前给自己丢脸。
周建明总说:“你就在家好好待着,外面的事不用你管。”她信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和孩子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直到他临终前那句“从没爱过你”,才让她像个傻子似的,猛然惊醒。
窗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林慧迅速把通知书藏进床垫下,坐直了身子。
门被轻轻敲响,周建明的声音传来,还是那副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调子:“林慧,你睡了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林慧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没睡,进来吧。”
周建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苹果,放在桌上。他在她对面坐下,搓了搓手,眼神躲闪:“林慧,那个……录取通知书,你收到了吧?”
林慧点头,没说话。
他又说:“苏晴她……今天去查分,差了三分。她爸妈急得直哭,她自己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饭。你也知道,她身体一直不好,要是……要是没学上,我怕她想不开。”
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
林慧抬眼,看向他。年轻的周建明确实好看,眉眼清俊,带着学生气的干净。可就是这张脸,骗了她一辈子。
“所以呢?”林慧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周建明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林慧,你成绩好,基础扎实,明年再考一次,肯定能考上更好的。苏晴她……她不一样,她要是落榜了,这辈子就完了。你能不能……把通知书让给她?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
“不能。”林慧打断他,一字一句,清晰得很,“周建明,那是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我起早贪黑读了十二年书,是我顶着太阳去考试,是我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凭什么让给她?”
周建明的脸瞬间白了:“林慧,你怎么能这么说?苏晴是我们的朋友啊!她那么可怜……”
“可怜?”林慧笑了,笑出了眼泪,“我不可怜吗?我苦读十二年,就为了这张纸。你让我让给她,你问过我愿意吗?”
“我……”周建明语塞,随即又急了,“林慧,你就当帮我一次,行不行?以后我一定补偿你!我……”
“不用补偿。”林慧站起身,走到床边,从床垫下拿出录取通知书,举在他面前,“这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通知书的红色封面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周建明脸上。他看着林慧眼里的决绝,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时温顺得像绵羊的姑娘,眼里竟藏着这么硬的东西。
“林慧,你会后悔的。”他丢下这句话,抓起桌上的苹果,狼狈地跑了。
林慧看着他的背影,捏着通知书的手微微发抖。后悔?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把这张纸递出去的那一刻。
第二天一早,林慧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揣着录取通知书,坐上去省城的火车。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前世她爸妈知道她把通知书让给苏晴,气得差点晕过去,却还是劝她“既然让了,就别再闹了,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
这一世,她不想再听任何人的话。她要去上大学,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为自己活一次。
火车启动时,林慧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难过,是松了口气——像是压在身上四十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周建明和苏晴彻底乱了套。
周建明本以为林慧只是一时生气,等气消了,他再好好哄哄,总能把通知书要过来。可等他第二天再去找林慧,却发现人去楼空。他急得四处找,却杳无音讯。
苏晴没拿到通知书,又听说林慧可能自己去上大学了,又气又急,大病一场。她爸妈去找周建明算账,骂他没用,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周建明焦头烂额,考研的心思也没了,整日浑浑噩噩。
后来,苏晴没考上大学,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木匠脾气不好,喝醉了就打她,她常常坐在门口哭,想起当年要是能去上大学,会不会不一样。
周建明没考上研究生,留在了县城当中学老师。他总觉得不甘心,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出人头地,心里越来越堵。后来他娶了个本地姑娘,姑娘脾气烈,两人三天两头吵架,家里鸡飞狗跳。他偶尔会想起林慧,想起她温顺的样子,却又很快掐灭——他不敢想,要是当年没偷那张通知书,他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他们的子女,也没了前世的风光。没有林慧起早贪黑的照顾,没有她偷偷卖血凑学费,老大想学钢琴,被他爸一巴掌扇回去:“学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老二想出国留学,连报名费都凑不齐,最后只能在县城的小工厂上班。孩子们怨他没本事,他怨孩子们不争气,家里总是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而林慧,在大学里过得很好。她学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成绩名列前茅。她还认识了很多朋友,她们一起去爬山,一起去看电影,一起讨论诗歌和理想。毕业后,她留校当了老师,后来又成了系主任。
她也遇到了一个真正爱她的人,是她的同事,叫陈斌。他欣赏她的坚韧,心疼她的过去,总说:“林慧,你不用那么拼,有我呢。”他们结婚后,过得很幸福。陈斌支持她做任何事,她也终于体会到,被人疼爱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偶尔,林慧会听说周建明和苏晴的消息。听说周建明退休后,还在菜市场捡菜叶,被子女们嫌弃;听说苏晴老得很快,头发都白了,还在地里干活。
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那年夏天,她拒绝把录取通知书递出去的那一刻,不仅是救了自己,也是让所有人,都回到了他们本该在的轨道上。
夕阳下,林慧靠在陈斌的肩上,看着远处嬉闹的学生,笑了。这一次,她终于抓住了属于自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