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时，天边泛起鱼肚白。祠堂的朱漆大门在晨雾中半开着，像一道凝固的伤口，池挽祎站在门内，指尖攥着那枚合二为一的“和”字玉佩，玉质的温润抵不过掌心的冰凉。

星阵已熄，血色纹路褪成浅淡的印记，像干涸的泪痕。阵眼处空荡荡的，只有几片凝结的血痂，证明昨夜那场疯狂的献祭并非幻觉。白婧仪跃入红光的瞬间，像一颗星子坠入火海，连一丝灰烬都没留下——可池挽祎总觉得，空气里还飘着他衣袍上的松木香，若有似无，勾得人心头发紧。

“小姐，该走了。”小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她手里捧着一件素色披风，是特意从府里取来的，“外面百姓都安置妥了，二叔让您回府歇息。”

池挽祎没动，目光落在供桌前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上。白敬之的面容已被整理过，褪去了疯狂的褶皱，倒显出几分老者的平和。可她忘不了那把匕首刺入他胸膛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解脱——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星阵的结局，只是被执念困了太久，找不到回头的路。

“白家的人来了吗？”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白二叔带着族人在外面候着，”小桃低声道，“他们说……想请您去前厅坐坐，商量后事。”

池挽祎点头，转身走出祠堂。晨雾在古柏间流动，沾湿了她的发梢，她忽然想起昨夜白婧仪拂去她脸颊灰尘的手，指尖带着伤后的微烫，却比此刻的阳光更暖。

白家前厅的气氛压抑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白承宇坐在主位，眼下乌青，鬓角仿佛一夜之间添了几缕白霜。见池挽祎进来，他起身拱手，动作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池小姐……多谢你。”

“我不是为了白家。”池挽祎将披风解下递给小桃，目光扫过厅内低头垂目的白家族人，“我是为了白婧仪。”

白承宇的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再说什么，只挥手让下人上茶。茶盏里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对面墙上悬挂的白家祖训——“守正持中，勿贪天功”，八个字苍劲有力，此刻看来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祖父的后事，按族规办吧。”池挽祎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至于星阵……祠堂地下的阵眼需用玄铁封住，再灌以铅水，永绝后患。”

白承宇点头：“都听池小姐的。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婧仪他……”

“他没消失。”池挽祎打断他，语气笃定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星阵熄灭前，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楚。”

厅内一片寂静，白家族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白承宇苦笑一声：“池小姐，星阵献祭从无生还者，当年先祖留下记载，说这是‘以身合道，魂归星河’……”

“记载也可能错。”池挽祎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去查。”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厅外：“祠堂的星阵与天象相连，白婧仪既是以血脉献祭，魂魄必然与星轨有牵。我池家祖上是观星师，古籍里或许有找回魂魄的法子。”

白承宇看着她眼底的执拗，忽然想起多年前，兄长（白婧仪的父亲）还在世时，曾说过这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纸轴：“这是从祖父闭关的石室里找到的，上面记载着星阵的来历，或许……能帮到你。”

纸轴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白敬之晚年所书。池挽祎逐行看去，指尖在“双星交汇，以身祭阵者，魂寄北辰，需以‘同心引’唤归”这行字上停住。

“同心引是什么？”她抬头问。

白承宇摇头：“从未听过。或许……是某种法器？”

池挽祎将纸轴折好收起：“我会找到的。”她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对了，白二叔，暗夜组织的人或许还会再来，让族人多加防备。”

白承宇连忙应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忽然对身旁的管家低声道：“备些干粮和伤药，送到池府去。”

***池家古籍藏在老宅的阁楼里，积了厚厚的灰尘。池挽祎踩着木梯爬上阁楼，推开雕花木门时，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小姐，让下人来吧。”小桃拿着扫帚想跟进来，却被池挽祎拦住。

“不用，我自己找就好。”她走到书架前，指尖抚过泛黄的书脊，“祖父说过，观星术的秘诀藏在‘心’里，心不静，找不到想看的书。”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檀香的味道，恍惚间，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趴在祖父膝头，听他讲“北辰星”的故事——那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永远指向北方，传说能指引迷路的魂魄回家。

“北辰……同心引……”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架最高层的一个紫檀木匣上。那木匣上刻着与“和”字玉佩相似的纹路，是祖父生前最宝贝的东西，从不许旁人碰。

池挽祎搬来木凳，踮脚取下木匣。匣身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红绳系着的星图，和半块断裂的玉牌——玉牌的材质与白家那半块“白”字佩一模一样，断裂处的纹路，恰好能与“和”字玉佩拼合。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连忙将“和”字玉佩取出。三块玉佩合在一起时，竟发出柔和的蓝光，星图上的北辰星位置忽然亮起一个光点，与蓝光遥相呼应。

“原来……同心引不是一件东西。”池挽祎喃喃自语，指尖抚过三块玉佩的拼合处，“是池、白两家的信物，合在一起，才能引动北辰之力。”

星图上除了北辰星，还标注着一处地名——“落星崖”，位于城外三百里的云雾山深处，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月出中天，双星再现时，以同心引照崖壁，可开星河之门。”

“双星再现……”池挽祎掐指一算，今日恰是月末，明日凌晨会有“双星伴月”的天象，“就是明天。”

她将玉佩和星图小心收好，转身下楼时，脚步轻快了许多。小桃正在楼下等着，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也松了口气：“小姐，找到法子了？”

“嗯。”池挽祎点头，眼中闪着光，“我们要去落星崖。”

***前往云雾山的路并不好走。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马车行至半途就陷进了泥里，池挽祎索性弃了马车，带着小桃和两个护卫徒步上山。

山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林间不时传来鸟鸣，若在平日，或许算得上惬意，可此刻池挽祎满心都是落星崖，只觉得脚步太慢。直到暮色四合时，他们才抵达山脚下的一处驿站。

驿站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人，见他们一行人气喘吁吁，连忙端来热水：“几位是要上山？”

“嗯，去落星崖。”池挽祎接过热水，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老板却皱起眉：“落星崖可去不得啊，那地方邪乎得很。前几年有猎人进去，就再没出来过，说是被‘星鬼’拖走了。”

“星鬼？”池挽祎心头一动。

“是啊，”老板压低声音，“当地人说，那崖壁上能看到星星的影子，到了夜里还会发光，像是有好多魂魄在里面……”

池挽祎与小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这“星鬼”，说不定就是星阵献祭后未能归位的魂魄。

“我们有要事，必须去。”池挽祎取出一锭银子递给老板，“麻烦您给我们指条近路。”

老板掂了掂银子，犹豫了一下，终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从左边这条岔路上去，走十里地能看到一棵歪脖子松树，从树下的石阶上去，就是落星崖。只是……千万小心，夜里别靠近崖壁。”

***凌晨时分，池挽祎终于登上了落星崖。

崖壁陡峭如削，布满了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果然如老板所说，崖壁上隐约能看到星星的影子，像是有人将夜空拓印在了石头上，随着月光的移动，影子也在缓缓流动。

“小姐，你看！”小桃指着天空，只见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旁边两颗亮星紧紧相依，正是“双星伴月”的天象。

池挽祎深吸一口气，取出三块拼合的玉佩。月光洒在玉佩上，蓝光骤然亮起，她举起玉佩，将光束对准崖壁上最亮的那颗“星影”。

蓝光与星影相撞的瞬间，崖壁忽然震动起来，青苔簌簌落下，露出后面光滑的石壁。石壁上的星影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漩涡状的门，门内是深邃的黑暗，隐约能听到水流般的声音，像是星河在流动。

“这就是……星河之门？”小桃看得目瞪口呆。

池挽祎的心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门内传来一股熟悉的气息，与白婧仪身上的松木香渐渐重合。她回头对小桃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小姐不可！”小桃连忙拉住她，“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太危险了！”

“他在里面。”池挽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能感觉到。”

她挣开小桃的手，一步踏入了星河之门。门内的黑暗瞬间将她吞噬，脚下没有实地，仿佛踩在云絮上，四周是无数闪烁的光点，像被打翻的星辰，在她身边缓缓流动。

“白婧仪？”她试探着呼喊，声音在空旷中回荡，却没有回应。

她继续往前走，光点在她指尖划过，带着微凉的触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璀璨的星群中。

“白婧仪！”池挽祎的心脏猛地一跳，快步跑过去。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果然是白婧仪。他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袖口沾着些许星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尾的小痣在星群的映照下，比往日更亮了些。

“你来了。”他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清冽如泉。

池挽祎停在他面前，看着他清晰的眉眼，忽然眼眶一热：“你……你没事？”

“不算有事，也不算有事。”白婧仪笑了笑，抬手想拂去她脸颊的泪痕，指尖却径直穿了过去——他的手是透明的，带着淡淡的光晕。

池挽祎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的身体……”

“魂寄北辰，本就没有实体。”白婧仪的眼神暗了暗，却很快又亮起来，“但能再见到你，很好。”

他伸出手，这一次，池挽祎连忙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他的指尖穿过她的掌心，带起一阵冰凉的暖意，像初春的融雪落在手背上。

“我带了同心引，”池挽祎连忙举起三块玉佩，蓝光在她掌心闪烁，“星图上说，它能带你回去。”

白婧仪看着玉佩，摇了摇头：“同心引能打开门，却带不走魂魄。要回去，需得有‘肉身容器’，还要在双星分离前……”

他的话没说完，星河之门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周围的星群开始涣散。白婧仪的身影也变得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怎么回事？”池挽祎慌了。

“双星要分离了，门要关了！”白婧仪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池挽祎，去找‘养魂玉’，在城西的……”

他的话被一阵强光打断，星河之门开始收缩，白婧仪的身影在光芒中越来越淡。池挽祎想抓住他，却只捞到一把星光。

“等我！”她对着光芒大喊，声音撕裂了黑暗，“我一定会找到你！”

光芒散去时，池挽祎跌坐在落星崖的石壁前，掌心的三块玉佩还在微微发烫。崖壁上的星影已经消失，只有青苔覆盖的石头，沉默地立在晨光中。

小桃连忙跑过来扶她：“小姐，您没事吧？刚才里面……”

池挽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中没有了泪痕，只剩下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们去城西。”她将玉佩收好，转身向山下走去，“去找养魂玉。”

晨光穿过云层，洒在她的背影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方——那里，有等待被寻回的星辰，也有注定要踏遍山河的决心。

星烬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