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着暑气撞在窗玻璃上,带起一阵闷闷的响。数学课的最后十分钟,阳光把讲台晒得发白,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谢知夏的指尖在草稿纸上演算到一半,忽然顿住,悄悄滑向桌肚里的笔记本。
封面是磨毛边的白色硬壳,旧货市场淘来的处理品。第三页的简笔画里,男生趴在习题册上转笔的弧线被虚线标得仔细,像串只有她能解的密码。
“第17次,弧度偏右2厘米。”
字迹轻得要融进纸里,是趁老师写板书时抢着落下的,写完又怕太显眼,用指腹蹭了蹭,铅灰淡了,却在纸面留下道浅痕,像心里反复碾过的念头。
窗外蝉鸣突然拔高,谢知夏的笔尖顿了顿。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沈倦转笔的弧度变了
那支黑色水笔正在他指尖绕圈,无名指第三圈末轻轻一顶,笔杆突然偏个小角度,像颗石子拐了弯。这个细节,班里大概只有总在偷瞄的她数得清。
她数过他转笔的次数:周五下午最多,37次;被老师点名的数学自习最少,7次。也数过笔杆与桌面的角度:认真听讲时45度,走神时60度,被林砚戳后背说笑时,角度忽大忽小,像只不安分的鸟。此刻阳光从他身后斜切进来,笔杆的影子在他手背上晃,扫得她心尖发痒。
“谢知夏”
突然被点名的瞬间,她像被烫到般低头,铅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沈倦椅腿旁半寸处。
“黑板上这道题,辅助线怎么画?”
数学老师的目光落过来,全班视线聚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刚才的演算步骤全乱了。蝉鸣停了,只剩吊扇“嗡嗡”转,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喏”
一只手伸过来捡笔。谢知夏抬头时,撞进片清浅的阴影里,沈倦侧着身,指尖捏着她的铅笔,还沾着点橡皮灰。长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浅影,阳光落在他鼻梁上,镀了层金边。“辅助线画在梯形对角线”他声音压得低,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上次讲过类似的模型”
指尖接过笔时不小心碰上,他指腹有点凉,像碰过桌角的冰镇矿泉水,那点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麻了半边胳膊。她走到黑板前,粉笔捏得指节发白,脑子里却反复回放:他转笔的弧度、递笔时的眼神、手背上晃动的阳光。
磕磕绊绊画完辅助线,下课铃刚好响。林砚冲过来搭沈倦后背
“可以啊,给谢知夏递答案够隐蔽的”
沈倦把笔往桌上一丢,往她这边瞥了眼,目光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快得像错觉。但他耳尖泛起的微红,被她牢牢记住了。
“什么答案,捡支笔而已”他扯扯校服拉链,声音含糊,“走了,打球去”
林砚路过时敲了敲谢知夏地桌角
“刚才沈倦转笔那么凶,没数多少圈?”
谢知夏脸更热了,慌忙合笔记本,第三页的角却露了出来。林砚刚要凑看,被沈倦拽了把
“磨蹭什么?球场要被占了。”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敢翻开笔记本。第三页简笔画旁,添了个小小的箭头,旁边写着:“第18次,弧度偏右3厘米。因为他回头了。”
抱着笔记本往画室走,二楼公告栏前围了群人
“这素描绝了,谁画的?”
“签名像‘沈’字?”
“不可能吧,他不是天天埋在题海里吗?”
谢知夏脚步顿住,公告栏里贴的优秀作品,画的是学校后门老槐树,枝干的炭笔阴影叠得极有层次,阳光穿过叶隙的光斑轻得像呼吸。右下角签名潦草,确实是“沈”。
上周三她去画室取画具,曾撞见沈倦站在老槐树下。他背对着她,炭笔在速写本上动得飞快,握笔姿势和转笔时惊人地像,无名指微微顶在笔杆后,指尖压出浅痕。当时她攥着画筒快步溜走,只当是看错了。
原来他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
这个发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那个永远从容的沈倦,竟藏着这样的秘密,被她偶然窥见的、带着温度的秘密。
走廊尽头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谢知夏下意识往楼梯口躲了躲。沈倦和林砚正往下走,林砚咋咋呼呼:“真没想到你藏这么深!那幅画借我临摹下呗?美术老师天天催作业……”
“不行。”沈倦的声音很淡,却带着笃定,“画还没画完。”
“没画完?都贴公告栏了还没画完?”
“少了点东西。”沈倦说着,视线扫过公告栏,恰好落在谢知夏这边。她慌忙低头,后背贴紧冰冷的墙壁,心跳声比篮球声还响。
脚步声渐远,她才抬头。公告栏里的素描在阳光下泛着纸纹,她忽然发现,画里的老槐树下空荡荡的,没有总在那里写生的学生,没有被风吹落的花瓣,像幅精致却缺角的拼图。
翻开笔记本,在“3厘米”旁边添了行更小的字:“他的画里,少了点什么?”
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带着篮球场的喧嚣和香樟叶的气息。谢知夏把笔记本按在胸口,往画室走去。阳光在地面投下她的影子,长长的,像在追逐着什么。
接下来的两周,谢知夏的笔记本多了新的内容。
她开始画老槐树。课间跑到后门,对着树干速写,铅笔尖在纸上蹭出沙沙声,眼睛却总忍不住瞟向教学楼的方向,沈倦会不会来?他来的时候,会带着速写本吗?
一次正画着,身后传来林砚的声音:“谢知夏?你也来写生?沈倦说这棵树的光影下午四点最好看。”
她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长痕。回头时,沈倦就站在林砚身后,手里捏着瓶矿泉水,瓶盖没拧开,指腹在瓶身上反复摩挲。“巧合。”他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她画纸上,“你画的光斑比公告栏里的好。”
谢知夏的脸瞬间烧起来,把画纸往速写本里塞。“我瞎画的。”
“没有。”沈倦蹲下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橡皮,“你把逆光的叶子画成半透明的,比我用炭笔叠三层还准。”他指尖碰到画纸边缘,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像他转笔时总在纸面投下的影子。
那天之后,谢知夏发现沈倦转笔的次数变了。
以前数学自习最多15次,现在常会超过20次。而且他转笔时,笔尖总往她这边偏,像是在丈量什么距离。一次自习课,孟晓语戳她胳膊:“你看沈倦,笔都快转到你这儿了,是不是想借你的修正带?”
谢知夏抬头,正撞上沈倦看过来的目光。他笔杆一顿,无名指没控制好力度,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她的椅子底下。
和上次她掉铅笔的位置,一模一样。
沈倦弯腰捡笔时,耳尖红得像被夕阳烧过。谢知夏忽然在笔记本上写:“第56次,弧度偏左4厘米。因为他在看我。”
十月中旬的画展征稿截止前一天,谢知夏去交画。她画的是老槐树,树下添了个背着画筒的女生,衣角被风吹得扬起,手里捏着支铅笔,笔尖对着树影,像在丈量什么。
走到画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是沈倦和美术老师。
“……那幅《老槐树》确实没画完,”沈倦的声音有点闷,“少了最重要的部分。”
“什么部分?”
“光影里的人。”
谢知夏的脚步顿住,指尖攥着画框的边缘发白。
她推开门时,沈倦正站在画架前,手里捏着支炭笔,速写本上画着个女生的背影,背着磨毛边的白色画筒,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阳光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和她每天趴在桌上写“转笔弧度”的样子,一模一样。
沈倦看见她,炭笔“咔”地断了。
谢知夏把自己的画递过去,画框边缘蹭到他的速写本。她看见他在画纸角落写的字:“第103次,她的铅笔尖和我的笔尖,在阳光下重合了0.5厘米。”
像她笔记本里那句没写完的话:“他的画里少的,是不是……”
窗外的香樟叶突然被风卷得猛撞玻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沈倦的目光落在她攥紧画框的手上,又移到她怀里那本磨毛边的笔记本上,喉结轻轻动了动。
而谢知夏的铅笔,还停留在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等着把那个未完的问句,慢慢画成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