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高三的刘耀文补课,他总用草莓糖当学费。
姐姐,等我考上你的大学就谈恋爱。”少年眼睛亮得惊人。
我笑着揉乱他头发:“小屁孩懂什么恋爱。”
他真考上那天,举着录取通知书在雨里等我。
我挽着校篮队长经过时,他问:“草莓糖还作数吗?”
“小孩才吃糖。”我踮脚亲了男友脸颊。
人群举着手机哄笑,没人看见他腕间渗出的血混着雨水流下。
糖罐在脚下碎裂,那颗没送出的草莓糖滚进泥水里。
就像他第一次送我时那样红。
刘耀文推开书房的旧木门时,带进来一股初春傍晚的凉气。他个子窜得快,门框几乎要碰到他刺棱的短发。他把鼓鼓囊囊的书包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径直走到书桌对面坐下。桌面上摊着我那本厚厚的《西方经济学》,书页边缘已经磨得起毛。
“先看昨天的错题?”我头也没抬,指尖点着摊开的数学习题册上一道用红笔圈出的几何证明。那题目挺刁钻,辅助线藏得深,像狡猾的猎人布下的陷阱。
他没吭声。一阵窸窸窣窣的塑料纸响动。我抬眼,看见一颗裹着鲜红塑料纸的草莓硬糖,被他有些粗鲁地推过桌面,正好压在我圈出的那道错题上。糖纸在台灯光下反着光,红得刺眼。
“喏,学费。”他声音闷闷的,眼睛盯着桌面,下巴微微绷紧。耳根后面,似乎还沾着下午打球留下的一抹没擦净的灰痕。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学费”由来已久,从他高一坐在这张桌子对面开始。起初是棒棒糖,后来不知怎么就固定成了这种小小的、甜得发腻的草莓硬糖。“刘耀文同学,你这点学费,连我半杯奶茶都买不起。”我故意板起脸,用笔杆敲了敲糖纸。
他飞快地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受惊的小兽,随即又垂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习题册的页角。“爱要不要。”他嘟囔着,语气却没什么底气,反而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别扭执拗。
“行吧,”我捏起那颗糖,塑料纸在我指尖沙沙作响,“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 我剥开糖纸,把小小的、粉色的硬糖丢进嘴里。一股廉价香精的浓烈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工业感的冰凉。我皱了皱眉,努力咽下那过分甜腻的味道,把习题册推到他面前,“看题,证明它。思路错了,辅助线没找对地方。”
他这才把注意力放到题目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在草稿纸上画着看不见的线。台灯的光线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鼻梁挺直的线条和下颌初显的棱角。汗湿的额发有几缕不驯服地黏在皮肤上。我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宿舍里没写完的那篇市场分析报告。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缓慢流淌。窗外,城市沉入夜色,远处高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来,像倒悬的星河。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终于,他猛地搁下笔,长吁一口气,身体重重靠向椅背,椅子腿在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噪音。“做出来了!”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把那页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推到我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凑过去看他的解题过程,思路清晰,辅助线画得干净利落。
“不错嘛,”我点点头,拿起红笔在他工整的答案旁边打了个大大的勾,“孺子可教。” 我含着那颗快要化完的糖,糖只剩下一小片薄薄的、黏黏的残骸,甜味淡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腻。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直直地看着我。“妍可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认真,穿透了书房里慵懒的空气,“等我。等我考上你的大学。”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次,仿佛在积蓄某种巨大的勇气,“……我们就谈恋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像怕被风吹散。
我愣了一瞬。空气似乎凝固了。窗外远处高楼的灯火模糊成一片暖黄的光晕。随即,我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身体前倾,伸手过去,毫不客气地把他那头刺猬般的短发揉得一团糟。“小屁孩,” 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尖触到他发根的热度,“懂什么恋爱?先把你的解析几何整明白了再说!” 他的头发很硬,扎着我的手心。
他猛地偏头躲开我的手,脸上那点微弱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轻视和冒犯的僵硬。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眼神里的光一下子暗沉下去,像是骤然熄灭的炭火,只余下冰冷的灰烬。他不再看我,低头开始飞快地收拾散乱的书本和文具,动作又急又重,铅笔盒撞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走了。”他抓起书包甩到肩上,声音冷硬得像块石头,转身就走,高大的背影带着一股倔强的怒气。房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带上,“哐”的一声,震得桌上的台灯灯罩都嗡嗡作响。
书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那颗被我吐在纸巾里的、融化得不成样子的粉色糖渣,在灯光下闪着黏腻的光。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少年人特有的、充满生机的气息。我捏着那张包糖的红色塑料纸,它皱巴巴的,像一颗微弱跳动后骤然停止的心脏。窗外,城市的夜色更深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去。六月的空气里蒸腾着焦躁,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蝉鸣声嘶力竭,在窗外的梧桐树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刘耀文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晚。他眼下的青黑越来越浓重,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渍,说话时声音也带着疲惫的沙哑,像砂纸磨过桌面。每次来,依旧固执地推过来一颗红塑料纸的草莓糖,压在摊开的习题册或试卷上。糖纸在台灯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像他眼中不肯熄灭的余烬。
“学费。”他每次都这么说,声音平板,听不出情绪。我有时会剥开吃掉,那浓烈的甜腻感在闷热的六月夜晚,粘在喉咙里,并不舒服。有时,我只是默默把糖推到桌角,积攒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碗里。那些糖在碗里堆叠起来,红得刺眼,像某种无声的、不断累积的预兆。
我越来越少揉他的头发。那刺猬般的触感,似乎也变得陌生。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只谈题目,只讲公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张力,像一根被拉得过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高考结束那天,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书房门口。没带书包,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肩上似乎还残留着考场里空调的凉气。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扫过书桌,扫过那个盛满红色糖果的玻璃碗,最后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里的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亮,亮得近乎灼人,里面翻涌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滚烫的期待。
“我考完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却像压抑着海啸的深海。
“嗯,感觉怎么样?”我放下手里的书,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一颗草莓糖,轻轻放在桌面上,压住了我书页的一角。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没有说再见。门被轻轻带上,无声无息。那颗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小小的、安静的印章。
时间缓慢地爬行,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个闷热的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脏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着整座城市。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蝉鸣也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不祥的寂静。远处隐隐有雷声滚动,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宿舍楼下小小的空地前,围拢了一小撮人。好奇的、看热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空地中央。刘耀文就站在那里,像一尊倔强的石雕。雨水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就将他单薄的白色T恤淋得透湿,紧紧贴在年轻而紧绷的躯体上。雨水顺着他刺棱的短发往下淌,流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滴落在地。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硬挺的纸,那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塑料封套在暴雨的冲刷下模糊不清,但隐约可见下面熟悉的大学校徽和名称。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眼神像穿透雨幕的探照灯,死死盯着宿舍楼门口的方向,执拗得可怕。雨水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流下,汇聚到下巴,再重重砸在胸前那块被淋得透明的布料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手里那张通知书,边缘已经被雨水泡软、卷曲,被他攥着的地方更是皱得不成样子,像一颗被揉捏过度、濒临破碎的心脏。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低语,带着窥探的兴奋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瞧那傻子,淋雨等谁呢?”
“手里是录取书吧?啧,考上了也不至于……”
“嘘……快看那边!”
议论声被一阵更大的骚动盖过。我撑着一把明黄色的伞,从宿舍楼门洞走出来。伞下不止我一人。校篮球队的队长,那个总穿着亮眼球衣的高大男生,手臂自然地环着我的肩膀。他低头对我说了句什么,我侧过脸对他笑了一下,笑容明媚得像撕裂阴云的一道虚假阳光。我们脚步轻快地走向宿舍区大门,对空地中央那个凝固的身影视若无睹,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无关紧要的雕像。
就在我们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
“妍可姐!”
一声嘶喊穿透哗哗的雨声,像玻璃被硬生生划破。刘耀文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浑浊的雨水被他踩得飞溅。他举起手里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变得模糊软塌的录取通知书,手臂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雨水疯狂地砸在纸面上,字迹晕开一片。
他死死盯着我,眼睛红得骇人,像是要滴出血来。雨水和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在他年轻的脸上肆意横流。他的声音在暴雨中劈开一道裂缝,沙哑、破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
“草莓糖……还作数吗?”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像无数根针。举着手机拍摄的人更多了,屏幕的光在雨幕中幽幽地亮着。篮球队长的眉头皱了起来,搂着我肩膀的手臂收紧了些,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意味。
我在伞下停住脚步。雨水敲打着明黄色的伞面,噼啪作响。我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张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我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带着笑意的、轻松得近乎残忍的语调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幕:
“小屁孩,” 我微微歪着头,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的戏谑,“小孩才吃糖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微微踮起脚尖。我的唇瓣印在了身旁高大男友的脸颊上,发出一个轻微而清晰的声响。那是一个宣告,一个终结,一把最锋利的刀。
“呜——!”
人群爆发出混杂着起哄、口哨和某种更复杂情绪的声浪,像沸腾的油锅。手机屏幕的光疯狂地闪烁着,捕捉着这出意料之外的“好戏”。有人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举着手机兴奋地往前凑。
“牛逼!”
“哈哈,那小子傻眼了吧!”
“啧,高三的小屁孩,想什么呢……”
“拍下来没?快拍快拍!”
没有人看见。
在那片刺耳的喧嚣和冰冷的雨幕深处,在那张年轻、惨白、被彻底摧毁的脸的下方,在他垂落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左手上。一道细细的、蜿蜒的、暗红色的线,正顺着他紧握的指缝,无声地渗出来。雨水冲刷着它,稀释着它,那暗红混合着雨水,沿着他苍白的手腕内侧向下流淌,滴落进脚下浑浊的积水洼里。
一滴,两滴……像融化的、绝望的草莓糖浆。
更没有人看见,就在他刚才绝望嘶吼、向前踏出那一步时,他紧握的左手,曾有一个极其微小、却用尽全身力气的动作——猛地砸向自己裤袋里某个坚硬冰冷的棱角。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色的美工刀片,边缘磨得锋利,曾经只在书桌的灯光下安静地削尖铅笔。
人群的哄笑声浪达到顶峰,像无数把钝刀切割着空气。
就在这片喧嚣的顶点,一声沉闷的、玻璃碎裂的脆响,被巨大的雨声和笑声彻底吞没。
一个圆形的、小小的玻璃罐,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砸在冰冷湿漉的水泥地上。透明的碎片和里面几十颗裹着鲜红塑料纸的草莓硬糖,瞬间炸开,飞溅,在浑浊的积水里无助地翻滚、沉浮。
其中一颗,被雨水裹挟着,打着旋,滚到了我的脚边。
它停在那里。
小小的,圆圆的。外面那层红色的塑料糖纸,在昏暗天光下,在浑浊的泥水里,依旧红得那么刺眼,红得那么绝望,红得那么鲜艳。
就像很久以前,在那个初春傍晚的书房里,他第一次推过书桌,笨拙地递给我时那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