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山，晨雾未散，钟声三响。
石阶蜿蜒，露水在苔痕间闪着幽微的光。林知微握着竹帚，一下一下扫着山门外那株老松落下的针叶。
她穿最普通的青布道袍，袖口用同色细绳扎紧，指上仍戴着那双洗得发白的黑色手套。
手套边缘露出一截极细的符线，像一道极浅的伤痕，缠在腕骨。“嗒——嗒——”
远处传来木屐踏石的声音，节奏散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林知微没有抬头。
她认得这脚步——武当王也，下山了。山门拐角处，先是一截素色道袍下摆，再是一截苍白指尖。
王也两指夹着根未点燃的烟，懒洋洋地冲她抬了抬下巴：
王也“姑娘，借个火。”
林知微把竹帚靠在石兽旁，从袖中摸出一只老火机。
铜壳被摩挲得发亮，侧面刻着“张”字篆体——那是张楚岚小时候输给她的“赌注”。
火石“嚓”地一响，火苗窜起半寸。
王也低头凑近。
一缕晨风掠过，烟被点燃，也吹起林知微鬓边一缕碎发。
发尾扫过王也手背，带一点微凉的痒。
他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隔着薄薄雾气看她：
王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林知微垂眼，收回火机：
林知微“你认错人了。”
声音不高，像凉雾里的一枚冰片，撞在青砖上。
王也笑了声，没再追问，抬步往石阶下走。
擦肩那一瞬，林知微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风后奇门那股近乎暴走的炁，正从他肩胛处丝丝缕缕地外泄。
像滚烫的岩浆从冰面裂缝里渗出，随时会焚了整座山。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握起竹帚。
石阶尽头，王也的背影被晨雾吞没，只留下一点橘红火光，一闪一闪，像某种危险的信号。——日头爬过屋檐，游客渐多。
林知微收拾了山门，转回偏殿。
殿内香火冷清，只有一尊真武大帝像，垂眸俯瞰众生。
她拈了三炷香，刚俯身，便听殿外一阵嘈杂——
冯宝宝“张楚岚！你给我站住！”
少女嗓音脆亮，夹带杀气。
紧接着是鞋底急刹的摩擦声，以及游客此起彼伏的惊呼。
林知微抬眼，隔着窗棂看见张楚岚连滚带爬冲上山道，后面紧跟着个戴鸭舌帽的高挑女孩——冯宝宝。
她手里拎着一把菜刀，刀刃在阳光下泛冷光。林知微眉心一跳。
表弟还是来了，比预料中早三天。
她掐灭香，闪身隐入廊柱阴影。
指尖微动，一道细小符箓顺着木纹滑出，贴上山门旁的石兽眉心。
淡金光芒一闪而没。
下一刻，冯宝宝一脚踹向山门——
“砰！”
石兽纹丝不动，冯宝宝却像踢在棉花上，整个人被一股柔力弹开三尺。
她皱了皱鼻子：
冯宝宝“咦？”
张楚岚趁机蹿进偏殿，一眼看见阴影里的林知微，眼睛瞬间瞪圆：
张楚岚“姐？！”
声音卡在喉咙里，又硬生生压回去。
林知微食指抵唇，轻轻摇头。
张楚岚憋得满脸通红，还是闭上嘴，缩到供桌底下。
冯宝宝拎着刀追进来，鼻翼翕动，像猎犬搜寻气味。
林知微垂眸，指尖第二道符纸已压在袖中。
只要冯宝宝再靠近一步，她就能让整座偏殿的阵法瞬开。
然而——
王也“姑娘，又见面了。”
懒洋洋的嗓音从殿门外传来。
王也单手插兜，另一只手仍夹着那根快烧到滤嘴的烟。
他冲冯宝宝抬了抬下巴：
王也“武当禁地，禁止喧哗。”
冯宝宝歪头看他，菜刀在指尖转了个花。
王也笑出一口白牙：
王也“要不，出去打？”
空气瞬间绷紧。
林知微在暗处，看见王也垂在身侧的左手——
五指微曲，指节泛青，风后奇门的炁旋在他掌心凝成肉眼可见的漩涡。
他在强行压制。
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林知微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掐诀，袖口符纸悄然碎成光屑。
下一瞬，整座偏殿的烛火同时一晃，像被看不见的帘子遮住。
冯宝宝眨眨眼，忽然失去了目标似的，拎着刀转身出门。
张楚岚趁机从供桌下爬出来，满头灰：
张楚岚“姐，你怎么在这？”
林知微没回答，只抬眼看向殿门。
王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隔着半座昏暗殿堂。
他轻声道：
王也“谢了。”
林知微没应，只是拂了拂衣袖，转身往内殿走。
张楚岚想追，被王也一把拎住后领：
王也“小子，先把债还了。”
张楚岚“……”
林知微的背影在转角处微微一顿。
她听见王也低低地笑：
王也“你叫林知微，对吧？”
她没回头，只留一句极轻的话散在风里——
林知微“王也道长，烟烧手了。”
——夜色沉下来，道观小院里虫声四起。
林知微坐在石桌旁，研朱砂，画符箓。
笔尖在符纸上拖出细长红线，像极细的血管。
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在计算。
忽然，门被轻轻叩响。
三声，不轻不重，带着点倦意。
林知微笔尖一顿，朱砂晕开一点。
她没抬头：
林知微“门没锁。”
王也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半只烧鸡和两瓶啤酒。
王也“白天谢了。”
他把烧鸡放石桌上，啤酒“咔”地撬开一瓶推给她。
林知微没接，只看着他袖口沾的一点烟灰。
王也顺着她目光看去，笑：
王也“烧手那次之后，我就戒了。”
他说戒就戒，把剩下半包烟连盒扔进了垃圾桶。
林知微垂眼，继续画符。
王也拖了张竹椅坐到她对面，看她笔尖游走。
王也“你是龙虎山的人？”
林知微手很稳：
林知微“曾经是。”
王也“为什么来武当？”
林知微“天师府不要我。”
王也挑眉：
王也“你这么乖，还能犯事？”
林知微终于抬眼，黑眸在灯笼光里像两丸沉水琉璃。
林知微“我杀了人。”
她说得极轻，像在说今天天气。
王也却笑不出来了。
半晌，他伸手，指尖在离她手套一寸处停住。
王也“疼吗？”
他没头没尾地问。
林知微怔了怔，才明白他问的是她腕上那道符纹。
她抿了抿唇：
林知微“习惯了。”
王也收回手，仰头灌了口啤酒。
夜风掠过，他额前碎发投下一道影子，遮住了眼睛。
王也“我叫王也。”
林知微“我知道。”
王也“你知道我什么？”
林知微放下笔，第一次认真看他。
她说。
林知微“我知道你会死。”
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
王也笑了，笑得肩膀发颤，最后咳嗽起来。
他问。
王也“那你能救我吗？”
林知微垂眼，指尖摩挲着腕间符纹。
良久，她答：
林知微“我不知道。”
——【第一章·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