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时光在车马劳顿与焦灼等待中悄然滑过。春日的风渐渐褪去寒意,吹得客栈门前那面褪色的红旗也似有了些生气,偶尔能在暖风中微微舒展。郁筠丹每日算着日子,听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说起边境捷报频传,也听着谁家妇人哭红了眼念叨着再也盼不回的男人,心始终悬在半空——阿砚的信,再也没有寄来。
这日清晨,她正低头核对着账本,指尖划过“粮草”“伤药”几行字,忽然听见街面上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不是市集的嘈杂,而是带着欢呼与马蹄声的骚动,像浪潮般一波波涌近。香菱从门外跑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声音发颤。
香菱丹丹!丹丹!有人说今天好多兵马回来了!
郁筠丹猛地站起身,账本从手中滑落,纸页在地面上簌簌翻动。她奔到街头,青石路面被马蹄踏得发烫,只见尘土飞扬的街道尽头,一支铠甲锃亮的军队正列队走来。阳光透过薄雾洒在甲胄上,折射出晃眼的光,为首那匹黑色战马上的身影,穿着玄色铠甲,身形挺拔如松,即使隔着半条街的距离,那熟悉的轮廓也让她心口骤然一缩。
是他。
张凌赫的铠甲上还沾着未拭去的泥痕,臂甲边缘凝着暗红的血渍,鬓角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却丝毫掩不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在马上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扫过沿街欢呼的百姓,掠过摇着花束的孩童,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他勒住马缰,黑马发出一声低嘶,前蹄在地面上踏了踏,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久经沙场的利落,铠甲关节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
张凌赫我回来了
他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像被风沙磨过,却比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等我回来”更让她心头震颤。
郁筠丹望着他脸上新添的那道浅浅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颧骨,像一道淡褐色的闪电,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添了几分凌厉。她张了张嘴,想说“你瘦了”,想说“伤疼不疼”,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任由眼泪争先恐后地掉下来,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张凌赫的手在身侧蜷了蜷,指节泛白,终究还是垂了下去。他如今是领兵归来的将军,身侧有无数双眼睛望着,只能任由心疼漫过眼底,默默看着她落泪。
这时,随行的传令兵上前一步,展开明黄的圣旨,朗声道:“奉陛下旨意,太子,功勋卓著,特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晋宁远将军,即刻入宫领赏谢恩!”
周围爆发出山呼般的喝彩,有人抛起了帽子,有人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郁筠丹却只是望着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泪,又朝着皇宫的方向偏了偏头,再指了指自家客栈的方位,最后做了个“我们等你”的口型。
张凌赫看懂了,喉结动了动,朝她极轻地点了点头,眼底翻涌着未说出口的话。
郁筠丹转身往回走,阳光落在背上,却暖不透心里的酸涩。她想起方才他脸上的沧桑,想起他铠甲上的血迹,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郁筠丹讨厌鬼
她对着空气嘟囔。
郁筠丹当年一走就杳无音信,只寄来一封催粮草的信,我凭什么要心疼你……
话没说完,嘴角却先软了下来。
夜里的客栈打烊了,香菱和伙计们都歇下了,只有卧室还亮着一盏油灯。郁筠丹正低头算着今日的进项,忽然听见后院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是什么人踩碎了枯叶。她刚要起身,后颈就先触到一片带着夜风凉意的呼吸,随即腰上一紧,被人牢牢圈进怀里。
张凌赫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贴着耳畔,带着行军路上的风尘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郁筠丹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抬手拍了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臂。
郁筠丹松手吧,勒得人喘不过气。
张凌赫松开手,却没退开,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转身。他已经换下了铠甲,穿着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衫,头上还戴了顶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却遮不住眼下的乌青。
郁筠丹饿了吧
郁筠丹转身往厨房走。
郁筠丹我给你留了些排骨粥,还温在灶上。
张凌赫嗯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像个怕丢了的孩子。
厨房的小桌上,白瓷碗里盛着浓稠的粥,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张凌赫坐下时,郁筠丹才发现他右手的指关节肿着,像是受过伤。她皱了皱眉,刚要开口问,就见他已经端起碗,呼噜呼噜喝了起来,烫得直吸气也不肯停。
郁筠丹慢点喝,没人抢你的。
她递过一碟酱菜。
郁筠丹锅里还有。
张凌赫三口两口喝完一碗,又添了第二碗,直到第三碗见了底,才放下筷子,满足地喟叹一声。
张凌赫还是你做的粥最好喝。
郁筠丹没接话,转身从药箱里翻出瓶活血化瘀的药膏,往他面前一推。
郁筠丹手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在意地笑了笑。
张凌赫没事,最后一场仗时被长矛划了下,不碍事。
郁筠丹瞪他一眼,拉过他的手就要替他涂药,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厚茧时,动作又轻了下来。
郁筠丹什么叫不碍事?下次再这么不爱惜自己……
张凌赫没有下次了。
张凌赫反手握住她的手,这次没有再松开。
张凌赫以后我都不走了。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明明灭灭,窗外传来几声虫鸣,衬得屋里格外安静。郁筠丹挣了挣,没挣开,便由着他握着,只低声道。
郁筠丹辛苦了,大将军。
张凌赫轻笑,起身,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张凌赫就这样待一会儿,就好。
灶膛里的余火还在明明灭灭地跳着,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依偎在一起,像一幅被时光熨平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