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潮湿的热气,卷过教学楼后墙那片栀子花篱。白生生的花瓣被晒得半卷,香气却像浸了蜜,浓得化不开。
林晚星抱着一摞刚发的练习册,走得急了些,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她正低头数着台阶,鼻尖忽然撞上一片带着皂角香的校服布料。
练习册哗啦啦散了一地。
“抱歉。”
男生的声音像被冰镇过的汽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凉意。林晚星抬头时,正看见他弯腰去捡书,阳光从他耳后的碎发间漏下来,在脖颈处投下一小片晃动的阴影。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一本数学练习册递过来。封面上“林晚星”三个字被他指尖蹭得有点模糊,她忽然想起刚才跑太快,刘海大概乱得像草。
“谢、谢谢。”她接过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被烫了一下,慌忙缩回来。
男生没在意,只是把剩下的书一本本摞好。他校服领口别着块校牌,“高二(3)班 江译”,照片上的人表情淡淡的,和现在没什么两样。
“你是……高一的?”江译把最后一本书递给她,目光扫过她胸前的新生校牌。
“嗯,一班的。”林晚星抱着书往后退了半步,正好退进栀子花的香氛里。有朵花大概是被风吹得脱了枝,轻轻落在江译的肩膀上。
他抬手把花拿下来,白色花瓣在他指尖转了半圈。“这里台阶滑,慢点走。”说完,他把那朵栀子花塞进她的练习册缝隙里,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林晚星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进走廊的光影里。校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留下淡淡的皂角香,和栀子花的甜混在一起。她低头翻开练习册,那朵花安安静静地夹在里面,像一个忽然闯入的秘密。
远处预备铃响了,她抱着书往教室跑,怀里的栀子花香一路跟着,甜得让人心慌。
那朵栀子花被林晚星压在课本里,过了两天竟慢慢阴干了,白花瓣褪成温柔的米白色,香气却像酿进了纸页里,翻开时总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甜。
她后来总在校园里留意江译的身影。知道他总在课间操结束后去小卖部买一瓶冰镇矿泉水,知道他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会靠在单杠旁看别人打球,校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
真正再说话,是两周后的大扫除。
林晚星被派去擦二楼的窗户,站在窗沿上踮着脚够最上面的玻璃,抹布刚举起来,脚下的凳子忽然晃了一下。她吓得“呀”了一声,后腰忽然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站稳了。”
又是那种带着凉意的声音,近得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林晚星回头,正撞见江译仰头看她的眼睛,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怎么在这?”她扶着窗框,心跳得像擂鼓。
“帮班级搬书,”他松开手,退开半步,“下来吧,我帮你擦。”
江译接过抹布时,林晚星才发现他校服袖口沾了点灰,大概是搬书时蹭到的。他个子高,不用踮脚就够到了窗顶,手臂抬起来时,校服后背绷紧,勾勒出清瘦的线条。
“你好像很怕高?”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还没完全站稳的脚。
“有、有点。”林晚星攥着衣角,看见他擦过的玻璃亮得能映出自己红扑扑的脸,“谢谢你啊。”
江译没说话,只是把抹布浸在桶里搓了搓。有水滴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掉,落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对了,”林晚星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递过去,是橘子味的,“上次的谢礼。”
他愣了一下,接过去剥开糖纸。橘色的糖球在他舌尖滚了滚,他忽然笑了笑,是很淡的那种,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比小卖部的橘子汽水甜。”
林晚星的脸“腾”地红了,转身就往楼梯口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时,江译还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张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那天下午的风里,好像又飘着栀子花的香。林晚星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糖,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会变得很长。
夏末的午后总带着点昏昏欲睡的热。林晚星趴在课桌上做英语完形填空,笔尖在“meet”和“encounter”之间犹豫了半天,窗外的蝉鸣突然被一阵自行车铃声截断。
她下意识抬头,正好看见江译骑着单车从楼下经过。他没穿校服,白T恤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单车筐里放着个篮球,金属筐沿磕得篮球咚咚响。
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林晚星忽然想起昨天在图书馆,她蹲在书架最底层找一本旧诗集,头顶忽然垂下一只手,稳稳抽出了那本被压在最里面的《飞鸟集》。
“找这本?”江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抬头时,发顶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图书馆的冷气开得足,他大概刚打完球,额角还带着薄汗,却没一点狼狈相。林晚星接过书,看见扉页上有行铅笔字,大概是前几届学生留下的:“夏天结束前,要和喜欢的人去看海。”
“高二功课紧吗?”她没话找话,指尖摩挲着那行字。
“还好。”江译靠在书架上,随手翻着旁边一本物理习题册,“你们新生摸底考快到了吧?”
林晚星顿时蔫了,把诗集往怀里抱了抱:“物理好难啊,像天书。”
他忽然笑了,这次比上次明显些,眼角弯出浅浅的纹路:“晚自习要是有空,我可以给你讲讲。”
此刻看着楼下渐渐远去的单车背影,林晚星忽然抓起桌上的物理练习册,咬着笔杆算了道平抛运动题。算出答案的瞬间,预备铃正好响了,她抬头望向窗外,篮球架旁的香樟树影摇晃,好像有风吹来了更远的蝉鸣。
放学时路过公告栏,新贴的红榜前围了好多人。林晚星挤进去看,在学科竞赛获奖名单里找到了“江译”的名字,物理一等奖后面还跟着化学二等奖。
有人在旁边议论:“三班江译也太神了吧,听说他还会弹吉他。”
她正听得入神,肩膀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江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瓶冰红茶:“刚看见你在这。”
林晚星指了指红榜:“你好厉害啊。”
“运气好。”他拧开瓶盖递过来,“物理题要是有不会的,明天带过来。”
冰红茶的凉意透过玻璃传到掌心,林晚星忽然想起那朵干花还压在语文书里。她抬头时,看见江译的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碎发上,顿了顿才移开:“快下雨了,早点回去。”
果然没走几步,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林晚星抱着书包往教学楼跑,回头时看见江译还站在公告栏前,雨点打湿了他的发梢,他却望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瓶没开封的冰红茶。
雨幕里,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空气里又弥漫开熟悉的甜香。林晚星忽然想起那朵干花,或许该找个漂亮的玻璃瓶装起来,就像把这个夏天的碎片,悄悄收进了心底。
晚自习的铃声像浸了水的棉线,慢悠悠地荡过走廊。林晚星抱着物理练习册,站在高二(3)班后门时,指尖把封面都捏出了褶子。
江译正趴在桌上写题,侧脸被走廊灯照得轮廓分明,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她犹豫着要不要敲门,他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抬:“进来。”
林晚星踮着脚走到他旁边,把练习册推过去。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她画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问号,像只没底气的小刺猬。
江译拿起笔,骨节在台灯下泛着冷白的光。“这里,”他点了点受力分析图,“摩擦力方向搞反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窗外的虫鸣,有种奇异的安定感。林晚星凑过去看,发梢不小心扫过他的胳膊,两人都顿了一下。她慌忙往后缩,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
“别动。”江译按住她的练习册,笔尖在纸上画出清晰的力线,“把重力分解成这两个方向……”
他讲题时很专注,睫毛垂着,偶尔抬眼看向她,目光里带着点询问。林晚星点头时,看见他手腕上有块浅褐色的小疤,像片没长开的树叶。
“这里怎么弄的?”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指尖紧张地抠着衣角。
江译低头看了眼,不在意地笑了笑:“打球摔的,老伤。”他把笔放下,“懂了吗?”
练习册上的问号被红笔圈住,旁边写着详细的解题步骤,字迹清隽,像他的人一样利落。林晚星合上本子时,发现他草稿纸背面画着个简易的吉他谱,音符歪歪扭扭的,倒有种天真的认真。
“你会弹吉他?”她小声问。
“瞎玩。”江译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桌角的垃圾桶,“周末偶尔会去江边的琴行。”
走廊里传来值日生扫地的声音,林晚星背起书包站起来:“今天谢谢啦。”
“等等。”江译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橘子味的,和上次她给的那颗一模一样,“刚在小卖部看见的。”
玻璃纸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把星星裹在了里面。林晚星捏着糖走出教室,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带着栀子花的甜,和他身上的皂角香混在一起,漫过整个楼
梯间。
她低头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时,忽然想起图书馆那本诗集里的话。或许这个夏天,真的会有比看海更让人期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