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时,天已微亮。镇北关的残夜像被冷霜封住,连风声都稀薄。东边的鱼肚白刚翻出一线,便又被彤云压回,灰沉沉地罩在城头。血与雪混作一片铁锈色,冻在砖缝里,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骨裂。
肖珏巡城归来,玄甲外披着昨夜那件狐裘,狐裘下摆凝着细碎冰珠。他惯来有洁癖,此刻却顾不上拂拭——北狄虽退,伤兵满营,泥血交杂,再讲究的贵人也需从尸堆里踏过去。副将上前禀报:“世子,昨夜死一百三十二人,重伤二百零五,轻伤不计。药材只够再撑两日。”
肖珏“嗯”了一声,目光掠过远处忙碌的军医帐。帐前,一道瘦削身影正弯腰替人换药,青布斗篷早被血污浸透,发尾银环却亮得晃眼。那人动作极快,左手按脉,右手施针,偶尔低声吩咐药童,嗓音沙哑,却奇异地安抚人心。
“那人是谁?”肖珏抬下颌。
副将循着他目光看去,恍然:“回世子,便是昨夜同您守城的女医官,自称姓时,单名安。秦院判说,她前日才从雁门来,路引上是民间游医,旁的……查不到。”
“查不到?”肖珏眯眼。北疆连年战火,流民、逃兵、奸细,什么人都有。一个来历成谜的医官,偏又身怀绝技,怎么看都该先关进囚笼再审。可昨夜城头,她折月刃出鞘如月,救下的不止一条性命,更有半边瓮城。肖珏惜才,更惜局势——镇北关再经不起内耗。
“属下再去细查。”副将抱拳。
“不必。”肖珏抬手,“先留她救人,盯紧即可。”
副将领命退下。肖珏负手,踏着碎冰向军医帐走去。帐外,伤兵排成长队,血腥味冲鼻。时安蹲在一名老卒身前,老卒左腿被狼牙棒砸烂,骨头外翻,寻常人早昏死过去。她却只是用银针封了几处大穴,再以酒喷刃,唰唰几下剜去腐肉。老卒浑身抽搐,却咬紧布巾没喊出声。她腾出左手,在老卒耳畔打了个响指,老卒浑浊眼珠一颤,竟渐渐平静。
“小大夫,俺这腿还能保住不?”老卒颤声问。
时安没答,只从怀里摸出一颗乌黑的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取了参片压在舌下。做完这些,她抬头,视线与肖珏对上。
那是一双极静的眼,黑得看不见底,却又像藏着无数碎冰,冷冽而清醒。肖珏忽然想起北疆雪夜里的狼——孤峭、警惕,却能在最黑的夜里找到唯一的活路。
“世子。”她先行礼,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四周嘈杂沉下去。伤兵们纷纷想起身,被肖珏抬手止住。
“昨夜之功,尚未酬谢。”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有所求?”
时安垂眸,将染血布巾浸入铜盆,水面立刻浮起一层绯红。她轻声道:“但求药材。”
“仅此?”
“仅此。”
肖珏审视她。她站得笔直,右腿微微后撤,是随时可退可守的姿势——像一柄藏在袖中的匕首,锋芒不露,却绝不温顺。片刻,他开口:“药材午后即到。你随我来。”
说罢转身。时安略一迟疑,还是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重营帐,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中积雪未扫,唯有一株老梅横斜,开得极盛,殷红如血。肖珏推门,屋内早已备下炭盆、热水、干净布巾。案上摊着一张粗纸,墨汁尚湿,画的是镇北关城防草图,只寥寥数笔,却精准至极。
“坐。”肖珏指了指木榻。
时安不动。她右腿伤处已渗出血迹,印在裤管,像一瓣枯梅。肖珏目光掠过,语气依旧平淡:“腿若废了,便救不得人。”
这句话像戳中她软肋。时安抿唇,终于单膝跪在榻边,背脊仍绷得笔直。肖珏蹲身,亲自以匕首划开她裤管。伤口比她昨夜自己草草包扎的更严重,皮肉外翻,隐约见骨。他却没问一句“为何不说”,只以烈酒冲洗,动作利落,像在处置一匹战马。
烈酒浇下,时安指节泛白,却未出声。肖珏抬眼,见她正盯着案上城防图,眸色幽深,仿佛在默背。他心头一动:“你能记?”
时安回神,声音极轻:“能。”
“多久?”
“一眼。”
肖珏挑眉。他幼时曾被先生夸作“过目成诵”,却也需三息。此女却说“一眼”。他不动声色,取过纸笔,随意画了几处错漏:“何处有误?”
时安指尖蘸了茶水,在图上轻点数处:“瓮城暗渠少画一道,宽二尺四寸,深五尺,通北墙外壕沟;箭垛第三层缺三孔,孔径五分,可藏火油;西门闸道转轴锈蚀,若战时落下,恐卡死……”
她声音平缓,像在念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采买单。肖珏却越听眸色越深。这些错漏,若非亲自勘验,绝难知晓。而她不过昨夜随军绕关一周,便已了然。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低声问。
时安抬眼,眸中碎冰轻晃,却只是一瞬。她垂睫,掩去所有情绪:“亡国遗民,无名小卒。”
肖珏不再追问。他替她敷上金疮药,以干净布条缠紧,动作竟十分熟稔——北疆七年,再金贵的世子也学会了自己包扎。末了,他取出一枚小小的铜印,放在案上。
“此为黑鹰骑军医令,凭此可出入库房,调配药材。”他顿了顿,补一句,“亦可自由行走关内。但——”
“但不得离关。”时安接口,声音轻得像雪。
肖珏看她。她右腿不便,却执意站起,单膝微屈行了个半礼:“谢世子。”
“不必。”肖珏负手,目光落在她发尾银环,“救人要紧,自己的命也惜些。”
时安指尖一颤,像是没料到这句。她抬眼,正对上肖珏视线。两人之间,炭火噼啪一声轻响,梅香混着血腥,竟生出几分诡异的静谧。
片刻,她低声道:“世子若无他事,我先告退。”
肖珏点头。时安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雪光映在她背上,单薄得像下一刻就会被风吹散。肖珏忽然开口:“时大夫。”
她停步,未回头。
“镇北关缺人,更缺可信之人。”他声音沉稳,“你若能守口如瓶,我可容你留到开春。”
时安侧头,左眼尾那点朱砂痣被雪色衬得愈发鲜明。她轻轻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世子不怕我别有所图?”
“图什么?”肖珏反问,“城破,于你无益;城在,你方可活。”
时安顿了顿,似被这句击中。她敛衽,这一次是端正的军礼:“时安明白。”
门扉阖上,梅香犹在。肖珏立于案前,指尖轻抚过那张城防图。墨迹未干,被她以茶水点过的地方已晕开,像几瓣零落梅影。他想起她方才说“亡国遗民”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恨意——像刀锋掠过冰面,冷而薄,却足以割伤靠近的人。
“亡国……”他低声重复。大承开国百余年,覆灭的诸侯国不计其数,其间多少旧族隐姓埋名,伺机而动。若她真是前朝余孽,留在镇北关,究竟是祸是福?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肖珏抬眼,看见那道瘦削身影穿过院落,弯腰抱起廊下一只被冻僵的小黑猫,拢进怀里。她动作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小黑猫虚弱地挣了挣,伸出粉红舌头舔她指尖,她眼尾那点朱砂痣便微微弯起,像雪里绽开一瓣花。
肖珏忽然想起母亲还在世时,也曾这样抱过一只受伤的幼狐。后来幼狐伤愈,跑了;母亲却再没等到父亲从北疆归来。那年他七岁,自此不信“收留”二字。
可此刻,他竟生出荒唐念头——想留下那道背影,留在镇北关,留在……自己可见之处。
炭火噼啪一声,惊散思绪。肖珏回神,自嘲一笑。他转身,将城防图收进铁匣,落锁。匣盖合拢的刹那,他听见自己极轻的声音:
“时安……且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雪落无声,掩去所有未出口的试探与期许。
而军医帐那头,时安刚替最后一名伤兵换完药。她靠在帐柱上,右腿疼得钻心,却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低头擦拭折月刃。刃身映出她的眼,黑沉如渊。
帕角绣着小小的“时”字,针脚细密,却已褪色。她指尖抚过,唇角紧抿,像在与谁无声对峙。
“再等等。”她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等这座城站稳,等我能开口……”
帐外,晨鼓响起,低沉而悠长。时安抬眼,望向灰白天幕。雪色苍茫里,镇北关的轮廓如巨兽伏地,沉默而倔强。她深吸一口气,将帕子收回怀中,扶着帐壁站直。
今日,药材将至;明日,北狄必再犯。她没有时间疼,也没有资格退。
无名小卒也好,亡国遗民也罢——她既踏进这座关,便不会再让自己空手而归。
雪光映在她眸底,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