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

风从山脊上滚落，卷起碎雪，像无数细小的刀刃。天是冷的，地是冷的，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一出口便在面巾上结霜。

镇北关外三十里，雪谷狭长，两面峭壁如削。谷口被乱石堵住，只留一线羊肠，战马不能并行。黑鹰骑一路追击北狄残部至此，马腿已尽没蹄踝，人亦呵气成雾。肖珏勒马，抬手示停，眉间凝着一层白霜。

“世子，前方便是断魂崖。”副将低声回禀，“北狄残兵约五十余骑，被逼入谷底，无路可退。”

肖珏侧耳，风里果然传来零乱的马蹄与胡语，夹着兵刃相撞的脆响。他神色未动，只抬眼望天——乌云翻滚，雪意更浓，若再拖延，今夜必有大雪封谷。

“留三十骑守谷口，其余下马步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穿风，“一个时辰内，结束。”

黑鹰骑无声领命，刀出鞘，弓上弦。肖珏翻身下马，右肩旧伤被寒风一刺，隐隐发僵。他微不可察地蹙眉，反手以指节叩了叩肩甲，提枪前行。

雪谷深处，乱石间横陈几具尸体，血迹尚温。北狄残兵背倚峭壁，做困兽斗。肖珏枪尖一点，率先突入，枪影如龙，寒光所至，血溅三尺。黑鹰骑以他为锋，迅速撕开一道缺口。

时安在队尾，并未披甲，只一袭玄衣束腕，外罩狐裘，腰间折月刃拆成锁链形态，缠于腕间。她本不该来——腿伤未愈，秦艽再三叮嘱不得动武。可北狄残部里，有人使“血魂砂”，她怕肖珏不知底细，执意随行。

此刻，她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黑色背影，数他每一次抬枪、每一次旋身。直到看见一名北狄百夫长绕至侧翼，弯刀高举，直劈肖珏右肩——旧伤所在。

“肖珏！”她脱口直呼其名，声音被风撕碎。

肖珏耳力极佳，闻声侧身，却仍慢半拍。弯刀划破肩甲，鲜血溅雪，殷红刺目。他回枪挑翻偷袭者，动作干脆，可枪尖微颤，显是旧伤牵动。

时安已掠至他身侧，锁链甩出，缠住最后一名北狄兵的脖颈，反手一绞。那人眼珠暴突，喉骨碎裂。她单膝跪地，扶住肖珏右臂，指尖触到温热黏腻的血，眉心狠狠一跳。

“刀口有毒。”她低声道。

肖珏抿唇，额角渗出冷汗，却道：“不碍事。”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枪尖拄地，才堪堪稳住。时安抬眼，见他唇色迅速泛青，便知“血魂砂”已随血入心。此毒无解，唯有一味“寒犀草”可暂缓，而寒犀草生于雪谷绝壁，采摘艰难。

“黑鹰骑听令——”肖珏强撑，欲继续指挥。

时安却握住他手腕，声音压得极低：“世子若倒，军心必乱。听我一回。”

她语气罕见地急，肖珏垂眸，对上她视线。那双眼黑而亮，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他忽然想起昨夜城头，她亦是这般神情，说“我能守城”。

“……好。”他终是点头。

时安迅速以银针封住他肩周数穴，阻止毒血上行。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玉匣，打开，里头躺着几粒赤红药丸，泛着淡淡腥味。

“以毒攻毒，可拖三个时辰。”她解释一句，便捏开肖珏下颌，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苦得发涩，肖珏眉心微蹙，喉结滚动。时安见他咽下，才松口气，转而吩咐副将：“留二十人清理战场，其余随我护送世子回关。”

副将欲言又止，时安已俯身，将肖珏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她身形单薄，竟稳稳托住他大半重量。黑鹰骑素来只认军令，此刻却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

雪谷狭窄，战马难行。时安索性弃马，搀着肖珏步行。风雪扑面，她以自己斗篷裹住他伤处，一手扣住他脉门，随时探查毒性。

行至半途，雪果然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砸在脸上，瞬间化水，冰凉刺骨。肖珏毒发，浑身滚烫，意识渐沉，脚步虚浮。时安咬牙，拖着他躲进一处天然石窟。

石窟不深，却足以避风。时安将肖珏安置在石壁旁，迅速拾来枯枝，以火折子点燃。火光跳起，映出他惨白面色，唇色却泛青，显是毒性未解。

“寒犀草……”她喃喃，目光扫过石窟外峭壁。雪雾迷蒙，崖壁陡峭，几乎垂直。

时安解开腰间锁链，拆成双刃形态，咬在口中。又扯下一段布条，将肖珏右手固定在石壁凸起处，以防他滑落。做完这些，她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肖珏却已半昏迷，只模糊听见她声音，指尖动了动，似想抓住什么。时安不再犹豫，纵身跃出石窟。

峭壁积雪松软，稍一借力便簌簌坠落。她以双刃交替钉入冰壁，缓慢却坚定地向上攀去。风呼啸，雪打脸，像无数细小的鞭子。她不敢往下看，只盯着崖顶一丛暗绿——那是寒犀草的叶。

终于，指尖触到草叶。时安心中一喜，正欲采摘，忽听崖下传来狼嚎。她心头一紧，低头望去——雪雾中，几点绿光闪烁，竟是北狄残兵遗下的战狼，循着血味追来。

石窟内，肖珏被狼嚎惊醒，勉力睁眼，只见火光摇曳，却不见时安身影。他心头骤沉，欲起身，却因毒性四肢无力，只能以枪撑地。

狼嚎越来越近，石窟外已能看到狼影绰绰。肖珏咬牙，以枪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雪地。狼群嗅到血腥，低吼着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自崖顶飞落——时安以锁链缠住寒犀草根部，借力荡下，稳稳落在肖珏身前。她手中双刃寒光暴涨，瞬间削断最前头一匹狼的前肢。

狼群受惊，后退几步，却仍围着打转。时安背对肖珏，低声道：“闭眼。”

话音未落，她已欺身而上，双刃如飞，锁链如蛇，雪地上绽开一朵朵血花。狼群哀嚎四散，留下几具尸体。

时安喘息着回身，手中寒犀草完好无损。她快步走回石窟，以雪水洗净，放入口中嚼碎。草汁苦涩，她却面不改色，俯身凑近肖珏。

“得罪了。”她轻声一句，便以唇覆上他唇，将嚼碎的草药渡入。

唇齿相触，冰凉与滚烫交织。肖珏意识混沌，只觉一股清苦药香涌入喉间，带着她舌尖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本能地吞咽，舌尖却无意扫过她唇齿，时安身子一僵，耳尖瞬间红透。

药渡完，她欲退，却被肖珏无意识地扣住后颈。他掌心滚烫，指腹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的老茧。时安不敢动，怕他毒发，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任他唇瓣擦过她嘴角，像雪片落在炭火上，一触即融。

良久，肖珏呼吸渐稳，扣着她后颈的手也松了力道。时安这才慢慢直起身，指尖抹过唇角，沾了一点草药残渣。她垂眸，看见他肩伤已不再渗黑血，青白唇色亦缓过来，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石窟外，风雪更烈。火光将两人影子投在石壁上，交叠在一起，像一株并生的寒梅。时安抱膝坐在火堆另一侧，目光落在肖珏脸上。他睡着时，眉心仍蹙着，像压着千山风雪。

她想起方才那一瞬——唇碰唇，雪碎成水，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冰棱。那是她的初吻，却无人可说。

雪谷寂静，唯余火声噼啪。时安抬手，以指腹轻触自己唇瓣，那里还残留着清苦药香。她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笑意却很快消散，像雪上一点薄霜。

“只当是救人。”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被风带走，无人听见。

两个时辰后，雪停了。黑鹰骑循着狼尸找到石窟，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火堆将熄未熄，肖珏靠壁而眠，面色虽白，呼吸平稳。时安坐在他身侧，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手中却仍握着他的脉，仿佛怕一松手，毒性便会反噬。

副将欲上前，肖珏却已睁眼，目光清明。他抬手，示意噤声，自己则小心地抽回被时安握住的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

时安还是醒了。她睁眼，眸中有一瞬茫然，随即恢复冷静，起身道：“毒已压下，但需静养三日，不可动武。”

肖珏点头，目光落在她唇角，那里有一小块淤青，是方才渡药时不慎磕到。他指尖动了动，最终只是道：“……多谢。”

时安垂眸，声音极轻：“医者本分。”

黑鹰骑牵来战马，肖珏翻身上马，动作比预想利落。他回身，向时安伸出手。时安微怔，还是握住，借力坐上马背，坐在他身前。

雪谷狭窄，两人不得不贴得极近。肖珏一手揽缰，一手虚扶她腰，掌心热度透过衣料传来。时安背脊僵硬，目光直视前方，耳尖却悄悄红了。

马蹄踏雪，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风从耳边掠过，带着她发尾银环轻响。肖珏忽然低声道：“方才……”

时安指尖一紧，抢在他之前开口：“雪谷风大，世子听错了。”

肖珏沉默片刻，轻笑一声，声音低哑：“嗯，风大。”

雪谷尽头，晨光破云而出，照在两人身上，像披了一层碎金。谁也没再提石窟里那一瞬唇齿相依，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风过无痕。

可马背上，时安悄悄以指尖碰了碰唇角，那里还残留着清苦药香。而肖珏揽缰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里，还留着扣住她后颈时的柔软触感。

雪原无垠，马蹄声远。

无人说破的，不止是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