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一百岁

江鸢走进教室时，习惯性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磨旧的鞋尖。空气凝固了一瞬，几道粘腻的视线缠了过来。她害怕的浑身发抖，慌乱的扶了一下眼镜，快步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拳脚相向，恶毒的谩骂录音没有被传播，甚至没有老师眼中的确凿证据。只是一些小打小闹，一些在走廊里不小心撞掉的书，一些在她背后响起的刺耳笑声。最让她刻骨铭心的，是被堵在厕所连扇的耳光，以及被撇断的右手无名指。

她被拖拽到最里面的隔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几只冰冷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按住她的肩膀，攥住她的手臂，把她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唾沫啐在她脸上，那些扭曲的面孔凑得极近，呼出的热气喷在她惊恐睁大的眼睛上，好像在恶魔低语“哭啊？怎么不哭了？不是很清高吗？” 有人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耳光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左右开弓，又快又狠。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混乱中，不知是谁的指甲划过她的脖子。然后，一只手精准地抓住她的无名指——

“啪。”

一声脆响，来自她骨头深处，钻心的痛。她们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黑暗和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老师找过那几个女生，她们一脸无辜，说是开玩笑。老师以江鸢太过敏感轻描淡写将事情揭过。

从此，心慌、手抖、恐惧成了常态。讲台上，老师拿着粉笔书写的声音刺耳极了。她知道老师又在讲重点，也知道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只有她的笔记本，干干净净，除了角落被她无意识画下的乱线。

“江鸢，这道题你上来做。” 数学老师的声音陡然升高。

她僵硬地站起来，手机抠着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教室里几十道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笑。

“我……我不会。”声如细丝，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老师狠狠皱了下眉，捏着书本冲下台阶。老师猛地伸手，推她的肩！刺啦——小腿撞到椅子，她整个人重心不稳，椅子翻倒在地。带着风声落下的厚重书本砸在了她脸上。老师可憎的面容看的她心惊，眼中满是嫌恶。“滚到后面站着去。”

课间，她靠着墙壁移动，避开所有视线。经过那群女生时，即使她们根本没看她，她的心跳也会骤然加速，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头晕目眩。食堂里，她独自缩在角落，味同嚼蜡。看着别人轻松说笑，她内心酸涩无比。

放学路上，街边明亮的橱窗映出她佝偻的身影，眼神空洞麻木。疲惫深入骨髓，像湿透的棉被裹在身上。失眠、惊醒、莫名的头痛胃痛……这一切真实地折磨着她，却又找不到任何身体上的原因。她偷偷用手机查过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词汇：抑郁症、焦虑症。有些症状像得惊人，可另一个声音立刻跳出来反驳：别装了。你只是在为自己的失败和软弱找借口！你就是太敏感，太矫情！去看医生？万一医生说没事呢？ 恐惧让她退缩了，宁愿独自在痛苦的迷雾中沉浮，至少还能维持一个“我只是有点累”的正常外壳。

深夜。万籁俱寂，白天的喧嚣和强装的平静褪去，只剩绝望在疯狂嘶吼。她蜷缩在床角，手指颤抖着点开岁岁，匿名投稿信件。

“好累。人生的每一步都像陷在烂泥里，拔不出来，也动不了。不想继续了。” 她麻木地敲下这行字，发送。没有期待回应。

就在她准备关掉屏幕时，一条新消息的提示音响起。她怔怔地看着。

一个系统默认的头像。只有短短两行字，没有任何安慰的辞藻，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如果这么简单的不想活了 那之前的努力算什么呢 你要活到明年 后年 活到一百岁

别人的生命是奔涌的长河，朝着广阔的未来。而她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她唯一的念头，或许只是希望痛苦能够停止。

她，只拥有泥泞中，那一片无声的荒原。

“之前的努力算什么呢？” 她脑海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那行字像一颗小石子，突兀地砸进江鸢死寂的心湖。顶着恐惧强撑着走进教室，哭到晕厥的的夜晚，这软弱的挣扎，无能的表现，原来，也是努力吗？

混杂着委屈、酸楚和难以置信的悸动冲垮了堤坝。泪水决堤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压抑了太久的呜咽。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紧紧捂住嘴，暗道真没用。眼泪啪嗒啪嗒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行字。

她颤抖着手指，用力地在回复框里敲下两个字：

谢谢

发送。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力气。她不知道还能挣扎多久。明天醒来，恐惧和疼痛依然会如影随形，老师的斥责、同学的嘲讽、身体的警报……一切都不会因为一条信息而改变。

但是，就在刚才，面对这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善意，一个念头出现：死亡，好像是件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让她觉得如果此刻放弃，就辜负了从前的自己——辜负了那个在厕所隔间里没有完全放弃抵抗的自己？辜负了那个即使痛苦也坚持走到今天的自己？还是辜负了这个陌生人的善意？

她不知道。

她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皮肤被摩擦得生疼。这痛感如此真实，提醒着她还活着，还在呼吸。

窗外黑漆漆的。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她红肿却不再完全空洞的眼睛。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痛苦何时会减轻，甚至不知道明天该如何面对。但此刻，她紧紧攥着手机，她对自己，也对那片荒原，无声地重复着那句话，带着倔强：

“活到……明年。”

“后年……”

“活到一百岁。”

天空泛起鱼肚，她的荒原依旧无声，但此刻，江鸢决定至少再往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