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银锭撞在钱庄厚实的红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也惊醒了角落里一个正对着账本愁眉苦脸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男子，穿着用料考究却已显半旧的月白长衫，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他生得极为高大，肩宽腿长，即便坐着，也如青松般挺拔。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尤其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寒潭，此刻却因账本上刺目的亏空数字而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正是洛水的表哥，天启城没落世家“云泽洛氏”的嫡子——洛明。
听见银锭的声响，洛明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一瞥，目光便凝住了。
柜台前站着的少女，身量纤细，穿着身并不如何华贵、却剪裁异常利落的素色衣裙。她侧对着他，只能看到半边清丽得近乎锋利的侧脸线条，和微微抿起的、透着一股子倔强与疏离的唇。最抓人的是她身上那股气势，取钱取得像是在下达军令，一千两现银在她口中轻描淡写得如同买了一捆青菜。而钱庄掌柜那副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去的谄媚姿态，更是前所未见。
洛明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少女按在柜台上的那枚印章上。乌沉沉的，不大，但上面那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缠枝莲纹和中间那个古朴的“初”字……他瞳孔微微一缩。
缠枝初印！
千金坊幕后东家的信物！
千金坊……洛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两下。这个近两年在天启城异军突起的商号，像一匹闯入羊群的饿狼，手段诡谲，眼光奇准，专啃别人不敢啃的硬骨头，硬生生在几大豪商的夹缝中撕开了一片天。坊间对其神秘东家的猜测从未停止，却无人能窥其真容。
难道……竟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吸引力。洛明的目光胶着在少女身上，看着她干脆利落地交代完事情，对掌柜的恭敬视若无睹，转身就走。那背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支随时准备离弦的箭。
就在她即将踏出大门的瞬间，碉楼小筑二楼那串标志性的白玉风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清脆悦耳，飘荡在喧嚣的街市上空。
洛明下意识地循声望了一眼碉楼小筑的二楼雅间窗口。风铃摇曳，窗扉半开，似乎有人影晃动。他认得那地方，祭酒大人李长生，常包下那间雅间独酌。
可那少女呢？
洛明倏地转回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或许是怕这神秘莫测的千金坊东主，也如城中无数怀春少女一般，被那银发祭酒的风采所惑？
然而，少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她甚至没有朝碉楼小筑的方向偏一下头，仿佛那串曾让无数人心驰神往的风铃声，不过是街边小贩吆喝的背景杂音。她径直跨出了钱庄高高的门槛，身影利落地融入门外汹涌的人潮，朝着与碉楼小筑完全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消失不见。
决绝得……有些冷酷。
洛明怔在原地，心头那点荒谬的猜测，竟因少女这毫不留恋的姿态，而莫名地加重了几分分量。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脑海里，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她真是千金坊的东主……如果她能……洛明猛地攥紧了手中那本记录着家族产业累累亏空的账册，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云泽洛氏，曾经煊赫的姓氏，如今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和一群等着看笑话的“亲朋”。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更需要一个能盘活这潭死水、让洛氏重新站起来的契机！
而眼前这个少女，以及她背后代表的千金坊所展现出的那种近乎蛮横的“钞能力”，就像一道刺破阴霾的光。
机会稍纵即逝！洛明猛地站起身，顾不得理会账册掉落在地，也顾不上维持世家公子那点最后的矜持体面。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推开挡路的椅子，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钱庄外，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洛明高大的身躯在人流中显得有些笨拙，他焦急地踮起脚，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攒动的人头中急速扫视。素色衣裙……在哪里？
找到了！
前方大约十丈开外，那个素色的、笔直的身影正穿过一个贩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步履从容，目标明确地朝着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城南工匠聚集区的巷子走去。
“等等！姑娘！请留步！”洛明扬声喊道，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拔高，瞬间引来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
前方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并未停下，也没有回头。
洛明咬咬牙，顾不上风度，凭借着身高的优势，硬是拨开人群，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他几步就缩短了距离，终于在那条巷子口，追到了少女的身后。
“姑…姑娘！”洛明微微喘着气，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巷口的一部分光线，在少女身前投下一小片阴影。
阿初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缓缓转过身，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阳光从巷口斜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庞，皮肤白皙，五官精巧得如同玉琢，本该是惹人怜爱的模样。可她的眼睛……洛明心头猛地一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却深不见底，像冬日清晨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无法窥探的暗流和寒意。那眼神太过通透，太过冷静，仿佛能穿透他精心维持的世家公子的表象，直刺他内心深处的狼狈与算计。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天真或羞涩，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漠然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洛明准备好的、带着世家子弟优雅腔调的搭讪开场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了词穷，感到了被彻底看穿的窘迫。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主街传来的模糊喧嚣。两人相对而立，一个高大俊朗却难掩落魄焦灼，一个纤细清冷眼神如刀。
阿初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洛明那张写满急切、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意味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那本因仓促追赶而捏得皱巴巴的账册上。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点猫儿般的审视。
“有事？”她开口，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如同碎冰相击，在这僻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
洛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他知道，任何拐弯抹角、试图用世家体面来粉饰的言语，在这双眼睛面前都只会显得愚蠢可笑。他需要的是最直接的、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在下云泽洛氏，洛明。”他挺直了腰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尽管内心早已擂鼓喧天，“方才在钱庄，有幸得见姑娘风采。冒昧相询，姑娘可是‘千金坊’之主？”
他没有绕圈子，单刀直入。赌的就是对方的不屑掩饰。
阿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那双冰湖似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洛明无法捕捉。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
“云泽洛氏？”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姓氏，尾音带着点奇异的拖长，“洛明？”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他磨损的袖口和那本皱巴巴的账册，那眼神太过直接，像把刀子刮过洛明极力维持的尊严。洛明的脸颊微微发烫，但他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
“是。”他沉声应道，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洛氏虽一时困顿，但根基犹在，人脉未绝。在下观姑娘行事，雷厉风行，志在千里。千金坊锋芒已露，然欲成真正帝国，天启城这潭水，还不够深。北离之外，南诀、西域、东海诸岛……商路如网，非有百年积淀之家族底蕴，难以尽掌其脉络。”
他语速加快，眼神灼灼，如同在绝境中亮出最后底牌的赌徒：“姑娘若信得过，洛明愿以洛氏残存之名与百年商路图志为凭，倾全族之力，为姑娘开疆拓土！只求……一个机会！一个让洛氏与姑娘，共享未来这‘强悍商业帝国’的机会！”
“共享帝国？”阿初终于再次开口，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嘲弄，“洛公子，落魄凤凰不如鸡。你凭什么？”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在洛明最痛的地方。
洛明的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是啊，凭什么？凭一个空壳的姓氏？凭几份可能早已过时的商路图？凭他这张脸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冰冷的现实压垮的瞬间，阿初却忽然话锋一转。她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落在他那双因为用力握拳而骨节分明的手上，眼神里那点嘲弄淡去，竟奇异地染上了一丝……兴趣？
“不过，”她慢悠悠地补充道，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你这双眼睛里的野心，倒是不错。”
洛明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那里面一闪而过的、如同发现某种新奇玩具般的亮光。
“正好，”阿初微微扬起下巴，阳光勾勒出她纤细而倔强的颈线，“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夫君’，替我挡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某些自以为是、纠缠不休的苍蝇。”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但“夫君”二字，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洛明头顶！
名义上的……夫君？！
洛明彻底懵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拒绝、被羞辱、被压价……却唯独没料到，对方抛出的竟是这样一枚匪夷所思的重磅炸弹！
阿初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呆若木鸡的表情。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距离骤然拉近。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某种冷冽香气的味道钻入洛明的鼻腔。她微微仰着头，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狡黠的星芒在跳动。
“怎么样，洛公子？”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循循善诱的蛊惑，“合作吗？你借我洛氏的名头和人脉，我帮你填平那些窟窿，给你一个东山再起的舞台。至于‘夫妻情深’的戏码……”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近乎恶劣的弧度，“我看你长得挺能唬人，应该演得不错？”
阳光斜斜地穿过巷口，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高大的青年还处于巨大的震惊中，大脑一片空白。而他对面的少女，眼神清亮，唇角噙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近乎无情的笑意。
这哪是合作的开端？
这分明是一场……豪赌的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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