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楼小筑二楼,最好的雅间“揽月轩”。
窗扉大开,天启城午后最喧嚣鼎沸的市井气息裹挟着食物的香气、商贩的吆喝、车马的辚辚声,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临窗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一只素雅的青玉酒壶,旁边搁着两只小巧的酒杯。
李长生斜倚在铺着软垫的宽大窗台上,一条腿随意地曲着,另一条腿垂在窗外晃荡。他穿着身极其打眼的紫色锦缎长袍,袍袖宽大,衣襟和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奢靡的光泽。一头如瀑的银发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后背,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过,轻轻扫过他线条利落的下颌。
他手里拈着那只青玉酒杯,杯中美酒清冽,映着他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宿醉未醒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慵懒多情的风流态,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与这热闹红尘格格不入的倦怠与疏离。
十年了。
自十年前与洛水在雪月城大吵一架,负气离开,来到这天启城开办祭下学堂,收几个看得顺眼的小徒弟,每日醉生梦死,一晃竟已十年。时间对他这个境界的人来说,流逝得格外模糊。千杯不醉的体质,更是让这漫长的光阴浸泡在浓烈的酒气里,愈发显得空茫。
指尖微动,杯中美酒荡开一圈涟漪。洛水……那个四季如春的雪月城……那个总爱穿一袭红色衣裙、眉目如画的女子……记忆鲜活如昨,争吵时她含气恼的模样清晰得刺目。李长生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烧不暖心口那块始终冰冷的角落。
李长生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眼神有些放空。再过不久,这副被世人仰望的“天下第一”皮囊,就要暂时褪去,变回那个银发依旧、却年少模样的自己。然后呢?带着新收的小徒弟百里东君,游历江湖,目的地……自然是雪月城。有些心结,终究要回去解开。有些故人……终究要再见。
念头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头竟突兀地掠过一张明媚张扬、却带着点狠辣倔强的少女脸庞——阿初。
那个像小野猫一样突然闯入他视野,刁蛮任性,手段狠辣,偏偏又对他“一见钟情”,纠缠不休的小姑娘。李长生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五年了,那丫头花样百出,手段一次比一次激烈偏执,前些日子竟胆大包天,趁着要回椿,来绑架自己去成婚。
想到那小丫头那副任性妄为的模样”,李长生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丫头拿着刀,用洛水的性命逼他就范……混乱中,他错手……那一剑穿透心口的画面,伴随着她身体软倒时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还有自己那声不受控制、撕裂肺腑的绝望嘶吼……
“呃!”李长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骨泛白。杯中残余的酒液剧烈晃动,几乎要泼洒出来。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
怎么回事?李长生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幻痛。是酒意上头了?还是最近被那小疯子闹得心神不宁,生出心魔了?
他下意识地又倒了一杯酒,仰头灌下。冰凉的酒液滑入腹中,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口那点诡异的、如附骨之疽般的冰冷恐惧。麒麟糕……他记得那天被绑之前,阿初那丫头是塞给他一块据说是她自己做的、甜得发腻的糕点……叫什么麒麟糕?难道那糕点有什么问题?能让人产生如此真实的濒死幻觉?
李长生蹙紧了眉头,银色的长睫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惊疑。他试图回忆更多关于那场“婚礼”和之后错杀阿初的细节,可记忆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带着血腥味的浓雾,越是用力回想,心口那股冰冷窒息的恐惧感就越是强烈,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行!不能再想!
他有些烦躁地再次倒满酒杯,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试图用喧嚣的人间烟火来冲淡心头那诡异的阴霾。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鳞次栉比的商铺……然后,鬼使神差般地,落在了斜对面那家钱庄门口。
一个高大挺拔、穿着半旧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正急匆匆地从钱庄里追出来,几步就赶上了前方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少女。两人在巷子口停了下来,似乎在交谈。
距离不算近,但以李长生的目力,足以看清那少女的侧影。
纤细,挺拔,带着一种利落的、近乎刀锋般的冷冽感。
李长生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停滞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刚刚被酒意强行压下的冰冷恐惧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阿初?!
那个侧影,那个身姿……分明是那个纠缠了他五年、最后死在他剑下的小疯子——阿初!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活着?!不……不可能!那濒死时冰冷的触感,那绝望的眼神,那穿透心口的剧痛……还有他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嘶吼……都真实得刻骨铭心!那绝不是幻觉!
难道……是长相相似之人?
李长生猛地坐直了身体,上半身几乎探出窗外,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他死死地盯住巷子口那个素色的身影,桃花眼里的醉意和慵懒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婪的急切。
他需要看清她的脸!看清她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巷子口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了身。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她的脸上。
白皙的皮肤,精巧的五官,清丽得如同初雪枝头绽开的第一朵寒梅。
是她!
真的是她!阿初!
那张脸,李长生绝不会认错!无数次在他面前或张扬大笑、或任性赌气、或偏执疯狂的脸!
然而,下一瞬,李长生浑身的血液仿佛彻底凝固了!
他看到她了。
她也……看到他了。
隔着喧嚣的街道,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钱庄与碉楼小筑之间那并不算遥远的距离。
阿初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碉楼小筑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扫过那个探出大半个身子、银发在风中凌乱飞舞、紫色衣袍刺眼夺目的身影。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没有前世初见时那种惊艳痴迷的呆滞,没有纠缠不休时那种狂热偏执的火焰,没有临死前那种绝望凄厉的控诉……什么都没有。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彻底的、空茫的、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陌生路人的——
漠然。
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彻彻底底的漠然。
然后,那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像拂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轻飘飘地移开了。仿佛他李长生,这个名动天下的剑仙,这个曾让她疯魔痴缠了五年、甚至最终死在他剑下的人,从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过任何痕迹。
她微微侧过头,对着面前那个高大俊朗、却带着落魄气息的白衣青年,似乎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李长生听不清。他只看到那青年脸上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愕和一丝茫然。
紧接着,阿初竟主动地、朝着那青年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几乎称得上亲密。
阳光勾勒出少女微微仰起头的侧脸线条,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不再是记忆中任性妄为的得意,也不是偏执疯狂的笑,而是一种……带着点玩味、带着点审视、甚至带着点……掌控感的笑意?
她对着那个陌生的青年,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在了李长生的眼底!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
李长生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青玉酒杯,被他无意识骤然收紧的五指,生生捏得粉碎!
锋利的碎片混合着残余的酒液,溅落在他紫色的华贵衣袍上,也划破了他握杯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顺着指缝蜿蜒滴落,在紫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暗渍。
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骤然袭来的、仿佛被万仞穿心般的剧痛万分之一!
她看见他了。
她认出了他。
然后……她无视了他。
甚至……对着另一个陌生的男人,露出了那样……从未对他展露过的、带着点兴趣的笑容?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混杂着一种名为“失控”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李长生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麒麟糕带来的濒死幻痛,阿初死前绝望的眼神,自己那声绝望的嘶吼……还有眼前这陌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漠然……
纷乱的画面和感觉如同狂暴的潮水,狠狠冲击着他坚固了数十年的心神壁垒!
“噗——!”
一口灼热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李长生口中喷涌而出!猩红的血点溅落在紫檀木小几上,在青玉酒壶和精致的小菜碟子上,晕开朵朵刺目的红梅。
银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那双总是半眯着的、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极大,眼底布满了惊骇欲绝的血丝和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与恐惧。
他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剧痛翻绞的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要从窗台上栽下去!
重生?遗忘?还是……最彻底的……抛弃?
“阿……初……”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名字,艰难地从他染血的唇齿间逸出,消散在喧嚣的风里,无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