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坊后院，灯火通明。巨大的库房里堆满了从洛明各处产业搬来的账册、地契、房契，以及各种看起来值钱或不值钱的“家当”，几乎无处下脚。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洛明站在库房中央，高大的身影在堆积如山的“破烂”中显得有些渺小。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衫，袖口挽起，额角沾着灰，正指挥着几个仅存的、还算忠心的老伙计和千金坊派来的账房先生一起清点登记。每一份契约被翻开，都像是在揭开一道陈旧的伤疤，提醒着他洛氏曾经的辉煌和如今的落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看着那些账房先生专业而高效的动作，看着千金坊的人没有流露出半分鄙夷，只是公事公办地记录着，他心底又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洛公子，”一个千金坊的管事拿着册子过来，语气平淡，“西郊‘锦绣庄’的地契，核对无误。不过庄内织机老旧，大半已无法使用，库房积压的次等绸缎……”
“我知道。”洛明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按废料处理价折算即可。”他闭了闭眼。锦绣庄，曾是祖母的嫁妆，也是洛氏最引以为傲的产业之一。
“公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管事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忧虑，“这……这真是破釜沉舟了！把家底都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万一她……”
“王伯，没有万一。”洛明睁开眼，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这是洛氏最后的机会。赌，还有一线生机；不赌，等着我们的就是被那群豺狼分食殆尽！”他看向库房门口的方向，那里，阿初正背对着他们，和一个工匠模样的人低声讨论着什么，手里拿着几张图纸，姿态专注而强势。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轮廓。
就在这时，陈默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径直走向阿初：“东家！成了！消息放出去不到半日，落雁坡那片荒地，连带着周边几个散户的零星地块，已经有三成的地契主动送上门了！价格甚至比我们预期的还低半成！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千金坊的东主怕是钱多得烧手，要么就是被什么风水先生给忽悠瘸了！”
阿初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她放下图纸，转过身，目光扫过库房里堆积如山的“洛氏遗产”，最后落在洛明身上。
洛明也听到了陈默的话，心头猛地一跳。落雁坡？那片鸟不拉屎的荒地？高出市价三成无限量收购？这阿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这手笔，这魄力……简直疯狂！难道她真能点石成金？
阿初没理会洛明眼中的惊疑，她抬步，穿过堆积的物品，走到洛明面前。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沾灰的额角和带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淡淡开口：“洛公子，家底清点，需要多久？”
洛明定了定神，沉声道：“最迟明日午时，所有清单名册，必当奉上！”
“很好。”阿初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那么，现在，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洛明一愣。
阿初没回答，只是转身向外走去。洛明不明所以，只能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千金坊后院，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来到天启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人流如织。各种奢华的商铺、酒楼、首饰铺子鳞次栉比，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
阿初的脚步停在了一家灯火辉煌、门面气派非凡的首饰楼前——“玲珑阁”。这是天启城最负盛名、也是价格最令人咋舌的首饰铺子，出入皆是达官显贵，富商巨贾。
“来这里做什么？”洛明看着那金光闪闪的招牌，眉头微蹙。以他现在的财力，连里面最便宜的一根银簪都买不起。
“营业。”阿初吐出两个字，没看他，径直抬步走了进去。
玲珑阁内，暖香扑鼻，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人眼。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小姐们正在精心挑选，伙计们殷勤备至。阿初一身素净的劲装，洛明穿着半旧的长衫，两人的出现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伙计瞥了他们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但还是挂着职业笑容迎了上来：“二位客官，想看点什么？”语气虽客气，却带着疏离。
阿初仿佛没看见伙计的眼神，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柜台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里，在柔和的灯光下，静静躺着一支通体由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簪。簪身温润无瑕，顶端巧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瓣薄如蝉翼，仿佛能透出光来，花蕊处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火彩极佳的鸽血红宝石，画龙点睛。整支簪子散发着一种低调而极致的奢华贵气，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这支簪子，”阿初伸出纤细的手指，隔空点了点那支玉兰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个正在挑选首饰的贵妇耳中，“我要了。”
整个玲珑阁似乎安静了一瞬。伙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旁边几位衣着华丽的夫人也投来了惊诧和审视的目光。这支“玉兰泣露”簪，是玲珑阁的镇店之宝，非千金不卖！这衣着普通的丫头，莫不是疯了？
伙计强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支‘玉兰泣露’……”
“包起来。”阿初再次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买一颗白菜。
“这……姑娘，此簪价值不菲，需……”伙计试图提醒价格。
阿初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身边的洛明脸上。洛明被她看得心头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就见阿初忽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冷冽香气的味道瞬间将洛明包围。手臂上传来的温软触感让他身体瞬间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贵妇投来的、更加惊诧和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夫君，”阿初仰起脸，对着洛明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带着点依赖和甜蜜的笑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清，“你看这簪子，配我前日新做的那身月华裙可好？”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笑容甜美得毫无破绽，仿佛真的在征求心爱夫君的意见。洛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瞬间从冰封变得春花般明媚的脸庞，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狡黠而冰冷的光芒，瞬间明白了！
营业！这就是她说的“营业”！扮演恩爱夫妻！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羞耻感同时冲击着洛明。他堂堂云泽洛氏的嫡子，竟要在这等场合，像个戏子一样配合演戏？！可当他对上阿初那双看似甜蜜、实则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神时，所有的反抗念头都被那冰冷的掌控感压了下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忽略手臂上的温软和周围刺人的目光，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自然的笑容，甚至微微侧身，将阿初半护在身侧，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低沉：“夫人眼光自然是极好的。既是喜欢，便买了。” 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父亲对母亲说话时的宠溺语气，只是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晕。
“夫君真好。”阿初脸上的笑容更甜了，顺势将头轻轻靠在洛明的臂膀上，一副小鸟依人的幸福模样。
这一幕，彻底惊呆了玲珑阁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伙计！这……这看起来落魄的男人，竟如此宠妻？这少女……原来竟是他的夫人？而且，他们真买得起？！
伙计脸上的轻慢瞬间消失无踪，换上了十二分的恭敬，腰弯得更低了：“是是是！小的这就为尊夫人包起来！公子夫人真是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周围几位贵妇的眼神也从惊诧变成了羡慕和一丝嫉妒，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是夫妻啊……郎才女貌呢！”
“那公子虽衣着朴素，气度却是不凡，定是哪个低调的世家子弟……”
“那夫人好福气啊，夫君如此宠着……”
洛明听着这些议论，感受着手臂上真实的重量和少女发间传来的淡淡冷香，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这阿初……她不仅手段狠辣，这演戏的功夫，更是登峰造极！他感觉自己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却不得不承认，这“营业”的效果……立竿见影！
阿初则满意地感受着周围气氛的变化，对伙计的恭敬视若无睹，只轻轻晃了晃洛明的手臂，娇声道：“夫君，付钱吧。”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该你“钞能力”上场了。
洛明深吸一口气，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从怀中（阿初事先塞给他的）取出厚厚一叠、面额惊人的千金坊特制银票，数都没数，直接拍在柜台上，努力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淡然：“不用包了，夫人喜欢，直接戴上便是。”
那叠银票的厚度和千金坊特有的印记，让伙计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态度更是恭敬到了极点：“是！是！公子豪爽！”
在周围一片艳羡惊叹的目光中，阿初松开洛明的手臂，任由伙计小心翼翼地将那支价值连城的“玉兰泣露”簪，簪在了她简简单单绾起的发髻上。温润的白玉映衬着她清丽的脸庞，那颗小小的鸽血红宝石在她鬓边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她对着琉璃镜照了照，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带着点羞涩和满足的弧度。
洛明站在她身侧，看着她镜中的倒影，那冰封的眼底深处，分明是一片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场“营业”的嘲讽。
“走吧，夫君。”阿初转过身，再次挽住洛明僵硬的胳膊，笑容甜美，“我们回家。”
两人在玲珑阁所有人敬畏又羡慕的目光中，如同真正的新婚璧人般，相携离去。只留下身后一地关于“神秘富豪夫妻”的议论纷纷。
走出玲珑阁，转入相对僻静的巷子，阿初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变脸般恢复了平日的冰冷疏离。她利落地抽回挽着洛明的手，仿佛刚才的温存从未发生过。
洛明手臂上骤然失去的温度和重量，让他心头也跟着空了一下，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荒谬感和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甩甩头，将这诡异的情绪抛开。
“感觉如何，洛公子？”阿初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手指随意地把玩着鬓边那支价值连城的玉簪，仿佛那只是个不值钱的玩具。
洛明沉默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很有效。” 他不得不承认，这简单粗暴的“营业”，比任何宣告都更有力地昭示了他们“夫妻”关系的存在，以及背后代表的雄厚财力。只是这过程……实在太过考验心脏。
“有效就好。”阿初停下脚步，将玉簪拔了下来，随手抛给洛明，“收着吧，洛家的库房应该还有地方放这玩意儿吧？”
洛明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温润的白玉簪，感觉像接住了一块烫手的烙铁。这可是价值数千金的珍宝！她就这么随手扔了？
“记住，”阿初转过身，冰封的目光直视着洛明，路灯的光线在她眼底跳跃，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从今天起，在外人面前，你就是我阿初的夫君，云泽洛氏的家主。该有的体面，千金坊会给你撑起来。该演的戏，一场也不能少。”
“我需要看到的，”她微微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形的压力，“是你洛明，如何利用洛氏残存的名头和我给你的‘体面’，去撬动那些你以为早已失效的人脉，去编织属于我们商业帝国的网。而不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连付个钱都手抖。”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在洛明的自尊心上。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簪，指节泛白，但眼神却因为她的刺激而燃起更旺的火焰。是啊，他现在有了舞台，有了资本！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守着破败家业等死的洛明！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洛明挺直腰背，迎上阿初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阿初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混合着野心和不甘的光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最好如此。”她淡淡丢下一句，转身继续前行。
洛明握着那支温润的玉簪，看着前方少女笔直而冷漠的背影，深吸了一口夜晚微凉的空气。屈辱感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推上悬崖、不得不展翅高飞的战栗和……隐隐的兴奋。
这条契约夫妻的贼船，他算是彻底下不去了。那就……拼尽全力，乘风破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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