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下学堂,静室。
空气里弥漫的药味淡了些,血腥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长明灯的光芒幽幽地映照着蒲团上的人影。
李长生缓缓睁开眼。
那双总是带着醉意风流的桃花眼,此刻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只是眼底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惊悸,以及一丝茫然。他抬起手——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明显属于少年人的手,肌肤紧致光滑,透着健康的淡粉色。
他有些怔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轮廓依旧俊美,线条却柔和了许多,褪去了属于“李长生”的成熟棱角,带着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感。原本披散肩头的如雪银发,此刻依旧银亮,只是长度只及肩下,柔顺地贴在颈侧。
回椿……完成了。
这副十七岁的皮囊,内里却装着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前世”记忆的灵魂。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属于少年人的蓬勃生机重新充盈四肢百骸,但心口那道被阿初漠然眼神和濒死幻痛撕裂的伤口,却依旧鲜血淋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心被酒杯碎片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痕。这微不足道的皮肉伤,却像是连接着那个噩梦的钥匙。
麒麟糕……濒死……阿初死在他剑下……绝望的嘶吼……重生……漠然的眼神……还有她和那个叫洛明的男人……婚书!
“婚书”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李长生猛地攥紧了拳头,刚结痂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不行!他必须找到她!问清楚!哪怕她真的忘了,哪怕她恨他入骨!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抛弃在那个冰冷绝望的噩梦里!
“师父!”守在门外的百里东君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进来。看到蒲团上坐着的“少年”,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百里东君还是愣了一下。回椿后的师父……这张脸,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尤其配上那标志性的银发,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公子。
“查到了?”李长生开口,声音也褪去了平日的低沉慵懒,变得清亮了许多,但语气里的冷冽和急切却丝毫未减。
百里东君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是,师父。那女子名叫阿初,身份确系千金坊幕后东主无疑,行事极为神秘低调,手段……狠辣果决。”他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师父的脸色,硬着头皮继续道,“那个白衣男子是云泽洛氏的嫡子,洛明。他们……他们确实于昨日在户房司登记了婚书。此事……已在天启城传开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婚书已登记”的确认,李长生还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碎!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又泛起熟悉的腥甜。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人呢?”他声音冷得像冰渣子,“现在何处?”
“据弟子探知,”百里东君语速飞快,“阿初姑娘……夫人,今日午后与洛明公子出现在城南玲珑阁,豪掷千金购买了一支镇店玉簪,举止……颇为亲密。随后两人一同回了千金坊后院,至今未出。”
亲密……举止亲密……
李长生脑海中瞬间浮现阿初挽着那个陌生男人手臂、巧笑倩兮的模样,那画面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要锋利,狠狠切割着他的理智!
“备马!”李长生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和心绪激荡而微微晃了一下。他此刻身量比百里东君还要矮上几分,但那骤然爆发的、属于天下第一的凛冽气势,却让百里东君心头一凛。
“师父!您刚回椿,元气未复,此刻不宜……”百里东君试图劝阻。
“我说,备马!”李长生转过头,那双属于少年的清澈眼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冰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立刻!去千金坊!”
百里东君被那眼神震住,不敢再多言:“……是!”
* * *
夜色渐深,千金坊后院高墙之外。
一道纤细敏捷的银发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伏在高墙对面的屋脊阴影处。正是换了身不起眼夜行衣的李长生。回椿后的身体轻盈灵活,内力虽未恢复至巅峰,但潜行匿踪的本事还在。
他死死盯着千金坊那扇紧闭的后院大门,还有墙头偶尔巡逻而过的护院身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恐惧、焦灼和强烈不甘的情绪。
他必须见到她!现在!立刻!
然而,千金坊的戒备比他想象中更森严。明哨暗哨交错,巡逻路线刁钻,显然有精通此道的高手布置过。以他现在的状态,强闯并非明智之举,只会打草惊蛇。
时间一点点流逝。李长生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伏在冰冷的屋瓦上,一动不动。夜风吹拂着他银色的短发,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燃烧的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千金坊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长生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阿初和洛明并肩走了出来。阿初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长发依旧简单束起,脸上没什么表情。洛明则穿着件半新的藏青色长袍,身形高大,气质沉稳了不少,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阿初偶尔点一下头。虽然举止并不亲密,但那种并肩而立、仿佛共同谋划着什么的默契感,却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李长生心上,比听到百里东君说他们在玲珑阁的刻意“营业”更让他刺痛!
他们要去哪?!
李长生屏住呼吸,看着两人上了门口一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扎实的马车。马车启动,朝着城西的方向驶去。
没有丝毫犹豫,李长生如同离弦之箭,身形在夜色中几个起落,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回椿后的身体轻盈迅捷,让他能轻松地缀在马车后方不远不近的距离,借着街道的阴影和夜色的掩护。
马车一路行驶,穿过了大半个天启城,最后竟停在了白天被全城热议的——落雁坡!
此时已近子夜,落雁坡一片荒凉死寂。乱石嶙峋,杂草丛生,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影,只有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寒凉的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马车停下,阿初和洛明下了车。阿初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圆盘状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洛明则提着风灯,橘黄色的光芒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
“就是这里了。”阿初的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李长生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借着阴影的掩护,死死盯着那两人。他运足耳力,夜风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阿初姑娘,恕我直言,”洛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解,“此地贫瘠荒凉,无水无路,地脉更是稀薄混乱,风水上乃是大凶之地。你耗费巨资收购此地,究竟有何深意?难道……真有矿脉?”这是他憋了一天的疑问。
阿初没有立刻回答。她拿着那个金属圆盘,在荒地上慢慢走着,不时停下来,似乎在测量着什么。月光洒在她身上,清冷的光辉勾勒出她专注而神秘的侧影。
李长生也竖起了耳朵。他也想知道,这个让他又恨又怕又……莫名牵挂的小疯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片刻,阿初停下脚步,在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大石旁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仔细摩挲着。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荒原上,也炸响在李长生和洛明的心头:
“矿脉?洛公子格局小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过身,面对着洛明,也仿佛面对着整个荒凉的落雁坡。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
“我要的,不是地下的矿。”
“我要的是——天上掉下来的钱!”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狂妄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