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远资本二十七层的走廊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回音。沈落落抱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夹,像抱着一块冰冷的盾牌,跟在沈叙白挺拔的身影后,踏入那间视野足以睥睨整座城市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钢铁骨架尽收眼底,阳光肆无忌惮地涌入,却在昂贵的意大利灰石地砖和深胡桃木家具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残留的、混合了冷冽雪松的复杂气息,厚重而疏离。
“坐。”沈叙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他径直走向宽大的办公桌后,没有看她。
沈落落依言在会客区的单人沙发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将文件夹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压住。指尖冰凉,掌心却微微汗湿。她眼观鼻,鼻观心,目光落在面前矮几上那杯助理刚送进来的、冒着丝丝热气的纯净水上,水面平静无波,映出天花板上冷光灯模糊的光影。她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件被暂时搁置的、等待处理的文件。
沈叙白在宽大的皮椅里坐下,姿态松弛,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他没有立刻翻开她带来的材料,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尖离一份摊开的财经日报只有寸许。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宽大的桌面,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深不见底,像冬日结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缓慢地、仔细地逡巡过她的脸。从她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到眼下即使被淡妆遮掩也难掩的淡淡青影,再到她梳理得一丝不苟、却依旧在鬓角泄露出一缕疲态的碎发。
他在看什么?审视一个供应商员工的狼狈?评估她昨夜通宵达旦的成果是否合格?还是……在确认十年时光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沈落落感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外壳,让她无所遁形。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她只能更用力地交叠双手,指甲深深陷入另一只手的手背,用那细微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材料。”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沈落落紧绷的神经上。
沈落落几乎是立刻将膝盖上的文件夹拿起,双手递了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叙白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冰凉的指尖短暂相触。那触感微凉而干燥,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沈落落猛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瞬间翻涌的狼狈。
他并未在意她这细微的失态,修长的手指已经翻开了文件夹。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被无限放大。他看得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复杂的模型注释和压力测试报告。翻页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近乎冷酷的专业素养。
沈落落的心悬在半空,随着他翻页的节奏起落。每一次他指尖在某个数据点或图表上的短暂停顿,都让她呼吸一窒。她能清晰地看到,当他翻到她负责的、关于政策冲击阈值与非线性回撤关联的核心模型分析部分时,他的目光停留的时间明显延长了。
他微微蹙起了眉峰,很轻微的动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沈落落心湖,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是哪里错了?预设还是不够极端?敏感性分析逻辑有漏洞?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后背的冷汗无声地浸湿了衬衫。
就在她快要被这无声的审判压垮时,沈叙白合上了文件夹。
“比昨天的清晰。”他开口,语调依旧平稳,听不出褒贬,“压力测试场景设计还算有想法。”
沈落落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他接下来的话又将她推向了悬崖。
“但,”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她,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模型核心的逻辑起点,依旧基于一个隐含前提——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双手指尖习惯性地相对,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气,“沈分析师,告诉我,在你的模型里,那个被预设为‘不可能再发生’的谷底,如果明天就重演,你的客户会损失多少?”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沈落落昨夜殚精竭虑构建的壁垒上。他不是在质疑她的计算,而是在拷问她构建模型的底层逻辑,拷问她作为风控者骨子里是否残留着侥幸!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阐述她已尽力将预设推到极限,想说明模型本身已包含了缓冲……可所有的话语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映出她心底深处那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怯懦的眼睛面前,变得苍白无力。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烧灼感一直蔓延到耳根。她只能狼狈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指节泛白的手指,像一个在严厉考官面前哑口无言的学生。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低沉持续的嗡鸣,如同背景噪音,更衬出这片死寂的沉重。
沈叙白没有继续追问。他似乎得到了某种答案,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姿态重新变得疏离。他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桌角一份待签的文件,随手拿起一支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铂金钢笔,笔尖流畅地划过纸张,发出沉稳的沙沙声。
那熟悉的、带着韵律的书写声,此刻听在沈落落耳中,却如同凌迟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摇摇欲坠的自尊。每一笔都像是在嘲笑她刚才的哑口无言,嘲笑她十年后在他面前,依旧像个笨拙的、需要被审视的初学者。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沈总监,”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打断那令人窒息的书写声,“如果……如果没其他问题,我先……”
话未说完,她已仓促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面前矮几的边缘,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放在矮几上的那杯水被震得晃荡了一下,水面剧烈地摇晃起来,映着天花板上破碎的光影。巨大的难堪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去看沈叙白的表情,抓起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袋,几乎是落荒而逃,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尊严尽失的地方。
高跟鞋踩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脆响,敲碎了办公室里凝滞的空气,也敲在她自己混乱不堪的心上。她甚至忘了基本的礼仪,没有道别,径直冲向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
就在她伸手即将握住冰凉门把手的瞬间——
“沈落落。”
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不高,甚至没有刻意加重,只是平静地叫了她的名字。如同十年前那个雨后的走廊里,他叫住她归还那支笔一样。
那声音像带着某种无形的魔力,瞬间定住了沈落落所有的动作。她僵在门口,背对着他,手悬在半空,距离冰冷的门把手只有毫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想干什么?还要继续刚才的质问?还是……发现了她此刻的狼狈不堪?
她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她听到了他起身的声音,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经末梢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再次迫近,带着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
脚步声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停住。
沈落落能感觉到他投下的阴影,将自己完全覆盖。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细微打颤的声音。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侧伸了过来。那只手戴着那枚冰冷的铂金婚戒,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寒光。它没有去碰门把手,而是越过了她的肩膀,目标明确地探向她紧紧攥在身前的、装着笔和杂物的手袋。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拨开了手袋并不严实的袋口。
沈落落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羞耻!他想干什么?!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那只戴着冰冷婚戒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主人般的随意,从她手袋的侧边暗格里——抽出了一支笔。
一支通体黑色的、样式极其普通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中性笔。
正是昨天在会议室滚落在他脚边,被他拾起,并问出那句“还在用?”的那支旧笔。
空气彻底凝固了。
沈落落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他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她珍藏这支可笑的旧笔,还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在她最狼狈的时刻,当着她面将它翻找出来!
她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灭顶的难堪。身体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枯枝,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沈叙白落在她后颈上的目光,平静,审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如同无形的烙铁。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那支黑色的旧笔,被他随意地捏在戴着冰冷婚戒的手指间,像一件可笑又可怜的战利品,无声地嘲笑着她十年来的念念不忘和此刻的狼狈不堪。
几秒钟后,那只手收了回去。
紧接着,一样东西被塞回了她紧紧攥着、指节已经泛白的手里。
硬质的塑料笔身,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微凉的触感。
沈落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将那支笔死死攥在掌心,尖锐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楚。
她没有回头。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他此刻脸上可能浮现的任何表情——是嘲讽?是怜悯?还是彻底的漠然?
身后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话语,只有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沈落落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拧开了冰冷的门把手,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去。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将她彻底隔绝在那个充满雪松冷香和无尽审视的空间之外。
走廊里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踉跄着,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胸腔里心脏狂跳,像是要炸开。她摊开汗湿的手掌。
那支黑色的旧笔静静地躺在掌心,笔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他无名指上那枚铂金婚戒的冰冷印记。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交织在一起,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混乱不堪的心。
她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支笔连同所有翻涌的羞耻、难堪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狠狠地、死死地攥在掌心。指甲深陷进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眼底那股汹涌的酸涩热意。
她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阻隔,只透出惨淡的光。她挺直了几乎被压垮的脊背,一步一步,踩着冰冷坚硬的地砖,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碎了死寂,也敲在她自己支离破碎、却又强行弥合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