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外那声“人看了当如何”的诘问，像淬了冰的毒针，扎进林晚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她像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被抽空，只能死死攥着冰冷的硬馒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吞噬了所有声响，仿佛刚才那凉飕飕的戏谑只是她惊吓过度的幻听。
可那声音里的寒意，却真实地烙印在骨髓里。
【他听见了！他肯定听见了！白天那句“狗看了都摇头”…他听得见我心里想什么！】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远比直面刀剑更甚。一个能洞悉你所有腹诽、所有不敬、所有小心思的帝王，尤其还是萧彻这样的暴君，比任何刺客都可怕百倍！这哪里是读心术？这分明是悬在她头顶、随时会落下的断头铡！
那一夜，林晚缩在冰冷的床角，裹紧薄被，睁眼到天明。窗外任何一点风声鹤唳，都让她惊跳起来。脑子里反复回放萧彻在暖阁悬停的朱笔、烧奏折时淡漠的侧脸、还有那句贴着窗缝钻进来的冰冷诘问…每一帧画面都让她不寒而栗。
天亮后，她拖着疲惫僵硬的身体去宣政殿当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低垂的眼帘下是藏不住的惊惶。当赵德海那张圆滑的脸出现在暖阁门口，示意她进去时，林晚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完了，要秋后算账了…】
然而，暖阁内的景象却出乎意料。
萧彻并未坐在御案后。他负手站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玄色的龙袍在晨光中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投向窗外肃杀的宫苑。
暖阁中央，多了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案几。案几上堆着小山般高的陈旧账簿，纸张泛黄卷边，散发着一股陈年墨迹和灰尘混合的腐朽气味。户部尚书王崇明，一个须发花白、身形微胖的老臣，正躬着身子侍立一旁，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恭谨，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审视。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户部的年轻主事，捧着更多账册。
“陛下，”赵德海躬身上前，声音放得极轻，“户部王大人已将江南道近五年的钱粮支用细账带来了。”
萧彻这才缓缓转过身。晨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线条，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堆小山似的账册，最后落在林晚身上。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却让林晚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仿佛整个暖阁的空气都被抽走了。
“林晚。”冰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林晚心头。
“奴…奴婢在。”林晚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起来。”萧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看这些账。”
林晚惊愕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看账？让她一个御前宫女看户部的账？
王崇明也微微蹙眉，显然对这个荒谬的指令感到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恭敬。
“陛下，此乃户部积年细务，繁冗琐碎，恐污了圣听，也非宫人所能……”他斟酌着开口，试图委婉劝阻。
萧彻一个眼神扫过去，冰冷如刀。王崇明后面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躬身：“是…老臣失言。”
林晚在赵德海眼神的示意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挪到那张小案几前。扑面而来的灰尘味让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又死死忍住。她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本账簿，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米粮、银钱、物料的支取条目，条目混乱，格式不一，数字更是大写的“壹贰叁肆”夹杂着各种模糊不清的“结存”、“约计”、“若干”，看得人头晕眼花。
【天…这什么原始记账法？连个借贷方向都没有！结余全靠猜？日期也不标清楚！难怪能做烂账，这简直是为造假量身定做的温床啊！】强烈的职业习惯瞬间压过了恐惧，内心的小人儿忍不住疯狂吐槽，【就这管理水平，户部的库房没被搬空真是奇迹！等等…说不定已经被搬空了？】
念头刚起，林晚就感觉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后颈上，激得她汗毛倒竖！她猛地一缩脖子，差点把脸埋进账本里。
【糟了！又没管住脑子！】
“看出什么了？”萧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情绪。
林晚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回…回陛下，奴婢愚钝…看…看不懂…”声音细若蚊呐。
“看不懂？”萧彻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玩味，“昨夜‘狗看了都摇头’的见识，哪里去了？”
“！！！”
林晚的脸瞬间血色褪尽，惨白如纸！果然！他果然知道！他真的能听见！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王崇明和两个户部主事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晚，又偷偷觑着皇帝的脸色，大气不敢出。赵德海垂着眼，仿佛入定。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林晚浑身发冷。她知道，装傻充愣是过不了关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声音依旧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勇：“陛…陛下…奴婢斗胆…若…若用另一种法子记账…或…或许能看得更清楚些…”
“哦？”萧彻的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兴味，“什么法子？”
“奴婢…奴婢幼时…曾跟一个走商的番邦老人学过一种…一种简便记数之法…”林晚硬着头皮胡诌，心脏狂跳，“用…用些简单的符号代替数字…书写快…计算也快…账目也…也清晰些…”
王崇明再也忍不住了，眉头紧锁，沉声道：“荒谬！我大梁自有煌煌正朔，岂能用番邦鬼画符来记录朝廷钱粮要务？此乃亵渎祖宗成法！陛下，此女妖言惑众，其心可诛！”他转向萧彻，言辞激烈，试图将林晚扣上“妖女”的帽子。
那两个户部主事也连连点头，看向林晚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敌意。
林晚被这顶大帽子扣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萧彻却开口了，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卿。”
王崇明立刻躬身：“老臣在。”
“朕让你把账带来，是让你教她规矩的？”冰冷的话语如同鞭子，抽在王崇明脸上。
王崇明脸色一白，冷汗涔涔而下：“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闭嘴。”萧彻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林晚身上，“写。”
一个字，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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