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嚼之声从未停歇

亚马逊河的热气像一只湿透的巨手，沉甸甸地压在“翠鸟号”微型游轮的甲板上。空气稠得化不开，混杂着腐败植物、淤泥和某种未知腥甜的浓烈气味，粘腻地贴着每个人的皮肤。船上的乘客如同一个微缩联合国：杰克，澳大利亚来的网球教练，晒成古铜色的手臂搁在船舷；晴子和她丈夫，小心翼翼护着童车里的婴儿；艾米丽，美国植物学家，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沿岸奇异的藤萝；大腹便便的英国退休银行经理戴维，正试图讲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德国夫妇和他们十几岁的儿子马克斯，一脸不耐烦；寡言少语的俄罗斯猎人伊万；还有我们的向导，卡洛斯，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不时扫过浑浊的水面和林木深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前方就是著名的‘水蟒弯’，”卡洛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水流急，水下情况复杂，大家都站稳了！”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击！船体如同被一只史前巨手狠狠掼中，金属扭曲的尖啸撕裂空气！所有人瞬间被甩离原位。河水，冰冷、污浊、带着呛人的泥腥味，以疯狂的速度从破裂的船底倒灌进来！

“弃船！快跳！”卡洛斯的吼声淹没在汹涌的水声和惊叫中。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全身，像是被无数水草缠绕拖拽。杰克抓住一块漂浮的船板，奋力将呛咳不止的晴子推向一片被巨大板根覆盖的泥泞河岸。幸存者们一个个像落汤鸡般挣扎着爬上这片不足十平米的狭小滩涂。呕吐声、啜泣声、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上帝保佑……”戴维抹着脸上的泥水，话音未落。

“杰克！小心水里！”晴子丈夫的尖叫凄厉刺耳。

水下一片诡异的银光闪过，不是波光，是鱼群！几十条巴掌大小、身体扁平、腹部呈现出病态猩红色的食人鱼，像一群嗅到血腥的微型幽灵，瞬间围绕着杰克浸在水中的小腿。那地方，刚才的碰撞让他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不是啃噬。是切割！如同几十把锋利的剃刀同时高速划过！浑浊的水面骤然晕开浓稠的深红色。杰克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想喊却被冰冷的河水呛住，只能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他本能地抽腿，带起一片被切碎的血肉和染红的河水。那些食人鱼被这动作激得更狂，它们疯狂扭动，猩红的腹部在水下如同跳动的火星，贪婪地撕扯、吞咽着新鲜的组织。

“上来！快把他拖上来！”卡洛斯和伊万冲进及膝的水中，不顾食人鱼在他们靴子周围狂撞，死命将痛得几乎昏厥的杰克拖上岸。

杰克瘫软在泥泞中，他的左小腿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被剃掉了整整一层皮肉，深可见骨，边缘的伤口如同被粗糙的锯齿拉扯过。鲜血像失控的水龙头一样奔涌，染红了身下的泥土。那钻心刻骨的剧痛让他身体痉挛，无法抑制地发出阵阵压抑的低嚎。

还没等众人从这血腥的袭击中缓过神来，就在岸边那片巨大莲叶覆盖的阴影下，水面悄无声息地破开。两颗冰冷的黄褐色竖瞳在浑浊中浮起，没有任何情绪，只反射着垂死的天光。那不是一段漂浮的朽木。那是一个覆盖着淤泥和水藻的、巨大圆柱形轮廓的头部，它正对着受伤流血的杰克。

“森蚺！”艾米丽的声音已经变形。

根本来不及反应。岸边的浅水突然炸开！一条足有水桶粗的暗绿色巨蟒，以一种与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恐怖速度暴射而出！它那布满坚韧鳞片的庞大躯体像一道被甩出的铁链，瞬间卷住杰克的躯干。

“嘎吱——咔嚓！”

骨头被巨力绞碎的声音清脆得令人头皮炸裂！杰克只发出一声短促得像被掐断的哀鸣，眼珠瞬间暴凸出来，紧接着便陷入了永久的死寂。巨蟒强健的身体猛地收缩，杰克的身体像一捆脆弱的稻草般被彻底压缩变形，骨骼被活生生碾碎的声音令人作呕。粗壮的蟒身在泥水和血泊中碾压，留下深刻的痕迹。片刻后，那绿色的死亡之绳松开，巨大的蛇头叼住猎物瘫软的残躯，悄无声息地沉入那片浑浊的、刚刚制造了血腥的浅滩，只留下大片搅动的污浊血浪和被碾碎的骨头碎片。

极致的死寂。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像死神的低笑。

“往…往林子…深处…跑！”卡洛斯的嘴唇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他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堵墨绿色的墙——茂密得令人窒息的原始雨林。巨大无比的树干上缠绕着蟒蛇般的藤蔓，密不透风的树冠将光线切割成诡异的碎片。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腐烂和泥土的浓重味道，压在胸口。林间回响着无法辨识的嘶鸣和尖啸，仿佛四面八方都潜伏着饥饿的注视。

“得找…找个地方固守！”德国父亲喘着粗气，声音充满绝望。

伊万指了指前方树影掩映下的一块突兀的高地。他们挣扎着爬上去，发现这是一片由巨大的绞杀榕树根纠缠盘绕形成的天然平台，稍微高出潮湿的林地面。众人瘫倒在地，恐惧像附骨之疽，让他们连流泪的力气都失去了。

然而，这片看似安全的“高地”并没有带来任何喘息。

一声低沉、充满威胁的“呜噜”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胸腔的震动，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众人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冻结。

不远处的灌木丛无声地分开。一头体型矫健、线条流畅如液态黄金的美洲豹，悄然出现在斑驳的光线下。它的皮毛在幽暗中闪着缎子般的光泽，黄绿色的瞳孔精准地锁定了离平台边缘最近的戴维。

没有任何试探。像一道从地狱射出的金色闪电！甚至看不清它的扑击轨迹。人们只感觉眼前金影一闪，紧接着是一声人类喉咙能发出的最凄厉短促的惨嚎！

“噗嗤！噗——嗤！”

那是利爪撕开皮肉，尖牙刺透气管的恐怖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戴维整个人被扑倒在地，他那惊恐万状、完全扭曲的脸庞暴露在空气中仅仅一秒，随即，美洲豹有力的下颌猛地一甩！一道血线飚射在空中，泼洒在附近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它像叼起一只兔子，无视了戴维残破身体最后的抽搐，叼着新鲜的猎物，轻盈地跃入密林深处，留下死寂和满地狼藉的猩红爪印。

彻底的崩溃。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再也无法抑制。

就在这时，马克斯指着林木缝隙中隐约闪现的一小块空地，以及几缕飘渺的青烟：“火！有火！那里有人！”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剩余的幸存者爆发出求生的蛮力，跌跌撞撞朝着那个方向冲去。拨开最后一层碍事的巨叶蕉林，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是营地。是屠宰场。散落的白骨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异常刺眼，有的带着啃咬痕迹。简陋的木棚上悬挂着风干的、形状令人毛骨悚然的物体——像是四肢和内脏。空地中央生着一堆颜色诡异的暗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焦糊甜腥味。大约十几个赤身裸体的人影转过身来，皮肤涂抹着白垩和暗红色泥土绘制的扭曲条纹，眼神像夜晚的沼泽一样死寂、冰冷。他们手中握着顶端削得尖利、涂抹着黑色汁液的长矛和吹箭，动作如同生锈的机械。

“呃啊——！”一声痛苦到极点的锐利惨叫！

走在最前面的马克斯猛地向前扑倒！一支细长的吹箭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大腿！箭头乌黑发亮。他倒地的瞬间，那片诡异空地边缘的灌木丛猛地一动，两个涂满油彩、形容枯槁的男人如同鬼魅般蹿出，动作快得惊人！一个死死捂住马克斯嘶嚎的嘴，另一个粗暴地拖着他的脚踝，将他迅速拖向那片恐怖空地深处！地上只留下被拖行的长痕和喷射状的新鲜血迹。

“马克斯！”德国母亲的尖叫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自己的肺腑都呕出来。她想扑过去，被丈夫死死抱住拖回。食人族们喉咙里发出如同昆虫振翅般的低沉嗡鸣，举着矛围拢过来！

“跑！快跑！”卡洛斯和伊万声嘶力竭。最后的五人（艾米丽、卡洛斯、伊万、晴子和婴儿）如坠冰窟，爆发出求生的绝望本能，转身又疯狂地冲回了那片地狱般的雨林！背后，马克斯被淹没前的哭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沉闷的异响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类似骨髓被吸吮的声音。

疯狂的奔逃耗尽了最后一点理智和体力。艾米丽脚下一个趔趄，手掌重重拍在旁边一棵粗壮、树皮呈奇异斑驳灰白色的树干上以求支撑。

“嘶！”艾米丽猛地抽回手，剧烈的灼烧感从掌心传来！那灰白色树皮居然在她触碰的地方裂开一道小缝，乳白色、带着强烈刺激气味的粘稠汁液迅速渗出，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几乎是瞬间，接触的部位像被滚烫的烙铁烫过，皮肤迅速红肿、溃烂，形成巨大的水泡！

“毒漆树！”卡洛斯瞳孔骤缩，“千万别沾到皮肤！”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频率极高、像成千上万根细针疯狂刮擦玻璃的“嗡嗡嗡”声，骤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震耳欲聋，越来越近，像一片活着的阴云在急速逼近！无数个体型硕大、翅膀高速震动、尾部带着鲜亮警示色的剧毒胡蜂，被那汁液散发的致命气息吸引，如同倾泻的黑色瀑布，瞬间淹没了正因剧痛而蜷缩发抖的艾米丽！

“啊啊啊——！！！！”

她发出的惨叫声已经完全不像人类，凄厉到了极致，又因为被蜂群完全包裹而显得沉闷模糊。那层不断耸动、厚实的黑色“外套”瞬间覆盖了她全身每一个角落。蜂刺密集攒刺的微小“噗噗”声连成一片恐怖的白噪音。艾米丽像个失控的提线木偶在地上疯狂扭动、抓挠，但那只是徒劳。几秒种后，她被剧毒和窒息彻底吞噬，滚倒在地的只剩下一个微微抽搐的、被蜂群不断覆盖刺穿的“黑色人形”。

“走！不能停！”伊万的声音也带上了恐惧的沙哑，抓着身边唯一还能移动的晴子丈夫，踉跄前行。晴子紧紧抱着婴儿，眼泪早已流干，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婴儿却在这种极致的寂静和压抑中，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穿透力极强的啼哭！

那哭声，在连虫鸣都消失了的死寂雨林中，如同引爆寂静的炸弹。

前方是一片更加宽阔、覆盖着厚厚水藻和浮萍的浑浊沼地，淤泥黑得像浓稠的石油。水面上，横亘着几段巨大的“朽木”，上面覆盖着墨绿色的苔藓。看起来平静无波。

“没路了…”晴子丈夫看着深不见底的沼泽，声音空洞。他脱下湿透的夹克，试探性地朝着最近一处看起来可以落脚的、靠近水面的树根走去。

就在他的脚踏进那片水藻淤泥范围不到十厘米深的地方——

一记沉闷得如同巨石砸落深水的巨响！

正前方那段最大的“朽木”猛地炸开水面！带起冲天的泥浆和水藻！一张布满了惨白锥形利齿、几乎能将一个成年人完全容纳的血盆巨口猛然张开！那口大得能把一口棺材囫囵吞下，带着积年的尸骸恶臭和河底淤泥的腐败腥风！巨口如同高速开合的液压铡刀，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猛地合拢！

“噗嗤——咔嚓！！！”

像是装满血浆的皮囊被巨型钝器瞬间砸爆的闷响！然后是不成调的短暂音节和骨骼被碾碎、压碎的清脆碎裂音！

冲天而起的浑浊泥水中，只见到几块深色的布料残片和一只扭曲的鞋在空中划出短促的弧线，随即被泥水吞没。水面剧烈翻滚、搅动，形成一个小小的、猩红的漩涡。

岸上的卡洛斯、伊万，抱着婴儿的晴子，完全呆滞。泥水混合着暗红色的液体迅速蔓延开来。婴儿的哭声在这一刻诡异地达到了顶峰，刺耳的绝望响彻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洼地。

浑浊的水面下，浑浊的泥汤渐渐沉淀。浑浊的水面下，更多的“朽木”轮廓缓缓地、无声地显现出来。它们巨大的身躯隐藏在黑色淤泥下，只露出覆盖着厚重眼睑的冰冷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岸上仅存的几个猎物。那眼睛是亿万年前遗留下来的远古凶光。

水面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婴儿尖利而持续的哭嚎，撕扯着所有人的神经。河底深处，隐约传来沉重而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的下颚在不断碾磨着坚韧的物质。

黑暗降临。雨林深处，咀嚼之声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