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持教堂仪式时，圣物盒中本该供奉的圣髑变成了一团缓慢蠕动的难以言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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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歌是刀刃。
那绵长尖利的调子劈开教堂肃穆的阴影，一下下剐着耳膜，将神经末梢残忍地绷紧到极致。管风琴的音栓如同沉眠的巨兽被唤醒了最深处的不悦，发出浑浊而压抑的低吼，震得古老的石壁仿佛也在痛苦地颤动。蜡烛挣扎着燃出昏黄的光晕，火苗在流窜的冷气流中剧烈跳跃，将银质圣体盘里圣饼的冰冷轮廓，投在祭坛猩红天鹅绒的阴影里歪曲晃动——像一颗脱离了躯壳、畸形扭曲的心脏。
我站在祭坛前。约瑟夫神父。衣襟是挺括的，指尖却在细微的颤抖。一种微不可察，但如永冻坚冰般彻骨的恐惧沿着脊柱爬行。每一次弥撒前的此刻，这份沉重都会如约而至——仿佛灵魂深处那根古老脆弱、从未痊愈的弦又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绷紧、弹拨。空气中漂浮着陈年木料的朽味、融蜡的油脂腻气，还有一种更隐蔽的气息……湿漉漉、带着死亡前兆的霉味，不知从哪个角落散发出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
我强迫自己抬起目光，越过下面跪坐成一片暗色人潮的会众头顶。彩色玻璃窗被浓荫吞没，透不进一丝真正属于白昼的光。圣徒们在模糊黯淡的色彩里俯视着这片幽暗，他们的面容被扭曲的枝叶阴影切割、遮挡，显得遥远而陌生。
“阿门。”我嘴唇翕动，声音淹没在戛然而止的重音里。管风琴嘶哑的低吼骤然停歇，只剩下一种余韵在空荡高阔的穹顶之下嗡鸣、回荡、旋转不止。
一片死寂降临。像潮水涌来，冰冷地浸没了脚踝。
就是现在。
核心仪式的序幕，必须由我亲手拉开。颤抖的指尖划过祭坛冰冷平滑的石面，触碰到圣物盒那古老沉实的木质棱角。暗褐色的木头浸润了无数指尖触摸摩挲的岁月油脂，触手温滑，微微发粘。盒盖的铜活页早已氧化发绿，沉重得发出令人齿酸的“吱呀”声，仿佛在抗拒开启。
缝隙打开，微弱烛光只能照亮盒内最上层一小片区域。光线落处不是预想中枯骨般神圣的洁净，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诡异生命光泽的质感……像凝脂的油脂。
动作瞬间停滞。空气如同冰封死水般凝固，沉沉压在胸腹之间。一股粘稠浓烈的腥气，混合着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甜味道，猛地从盒缝中汹涌冲出，蛮横地灌入我的口鼻。胃袋在腹中惊骇地痉挛收紧，翻涌起一阵阵恶心的酸涩。某种最原始、最污秽的生命存在的气息！不是干燥圣洁的圣髑遗骨！
手指似乎已脱离身躯的掌控，完全凭着一股僵冷的蛮力，猛然向上一掀！
嗡——
盒盖掀至最大角度，撞击在盒身，发出低沉的木质呻吟，如同一声临终的叹息。
烛光倾泻而入，照亮了盒中隐藏的全部诡异。
一团东西静静躺在猩红如血的衬垫之上。
它似乎由好几股湿滑惨白的肠子盘曲虬结而成，表面糊满了粘稠、半透明的胶冻状组织，薄薄的筋膜下，暗沉的血色血管不安分地跳动搏动。像一颗独立存在的、处于濒死边缘的巨大肉块心脏。这活物在细微而持续地蠕动着，伴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弱声音——粘滑的体液与光滑肠管彼此摩擦所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咕唧”声响。那声音带着生命原始的腥气，钻进耳朵深处，勾起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战栗。温热的黏液从盘绕的缝隙间汩汩渗出，汇聚在坑洼里，倒映着摇曳的烛光，幽暗诡异。衬垫的猩红绒布迅速晕开一片深色污渍，如同无法愈合的创口在静静泣血。
亵渎！
这根本就不是圣物！这是赤裸裸的邪恶！肮脏的侮辱！对神圣祭坛无情的践踏！
胸腔内翻涌起滔天的怒火和灭顶的寒意，剧烈碰撞，咽喉因极度的惊骇死死锁住，声音在声带处发出痉挛般的颤动。我必须立刻下令！立刻……
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声音，如同粗粝磨砂纸猛地摩擦过平滑的石面。
“咳咳……咳咳咳……”
清晰得可怕，近在咫尺，来自祭坛下方第一排。
我僵硬的脖颈扭过，发出枯枝折断般的咯咯微响。
轮椅扶手冰冷僵直。格温夫人整个人正以一个彻底违反身体禁锢的姿态，从轮椅上撑直而起！她那瘫痪了二十余年、如同枯死树根般的瘦弱脊背从未有过如此笔挺的姿态。嶙峋的指骨如同铁铸的钩爪，死死抠抓着木质轮椅的扶手，支撑着她身体全部重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哀鸣。
她僵挺的躯干猛地转向祭坛的方向。浑浊的眼球向上翻起，眼白占据了眼眶的大部分区域，倒映着祭坛上方幽幽跳动的烛火，如同两点在深夜里漂流的幽冥鬼火。下颌神经质地抽动着，嘴唇翕张，牵扯着干瘪松弛的面部肌肉。一股非她所有的气流挤过她萎缩的声带，化作一种嘶哑、破裂、仿佛从地狱缝隙里透出来的尖声：
“是——祂的旨意——！”
这五个字，如同饱含怨毒的冰冷铁钉，被一双无形的巨锤狠狠楔进了圣堂沉寂的空气中，发出令人牙酸的灵魂震响！
“祂的旨意！”
另一个高亢的、带着疯狂激颤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是年轻的门徒迈克。
“不可……揣测！”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加入，是后排的埃德加先生。
如同沉默冰冷的湖面被第一块石头砸开，涟漪尚未形成，便被接踵而至的巨大石块彻底搅翻！第二声、第三声…数十个喉咙一齐张开，汇集成一片汹涌嘈杂、充满狂喜战栗的声浪！初时还是混乱含糊的呼号、祷词片段。但转瞬之间，这股洪流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攥紧、捋直，刹那间，汇聚整齐得令人头皮发麻！
雄浑、扭曲、充满病态力量的圣歌再度在圣堂狭窄冰冷的空间里猛然炸响！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教徒狂热献祭的虔诚与失控的疯狂，如同沸腾的钢水狠狠倾泻浇铸在听者的意识之上！
然而，比这令人发疯的集体合唱更恐怖的是——祭坛上的那团肉物，应和着这狂乱的声浪！
它那黏糊滑腻的白色盘曲物猛地向内收缩！核心部分剧烈地抽搐颤抖，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吮吸撕扯声。那收缩的中心点撕裂开更深的、不规则的褶皱，又猛地舒张开来！一股浓稠的、混合着暗黄色组织液和粉红肉屑的温热脓浆，被这剧烈的收缩蠕动力猛地从裂隙中挤压出来！这股腥臭污秽的洪流“哗”地喷涌流淌出来，在猩红的衬垫上肆意蔓延开去，浓重的血腥膻气混合着发酵甜腻的腐败气息，瞬间压过所有熏香和烛泪的气味，填满了整个教堂！
“不……停下！亵渎！这是亵渎！”
我张开嘴，声嘶力竭地嘶喊，但那微弱的叫喊完全淹没在信徒们那吞没一切的狂热赞歌洪流中。我的身体撞在坚硬冰冷的祭坛边缘，坚硬的岩石棱角钝重地撞在肋骨上，痛楚清晰锐利，却带来一丝荒谬的存在感，像一根稻草沉浮在足以掀翻巨轮的惊涛骇浪里。眼前的景象被信徒们猛烈挥舞的手臂切割、晃动、变形。扭曲的肢体如同一片病态摇曳的黑色森林，透过肢体间的缝隙——
那个肉团的核心部分，一股粘稠的白浆正在分离……抽搐的白色组织带着神经质的痉挛，撕扯着彼此间的粘合。一小块沾满血丝、蠕动着神经束的碎肉被生生撕裂开来！碎肉掉落在不断扩大的腥臭泥潭上，表面沾粘的粘液缓缓滴落……接着，它竟极其缓慢地开始膨胀！那细小的、断裂的血管样组织在透明粘液下急促搏动起来。
更骇人的声音出现了。
“祂——不——可……揣……度……”
声音是从那片缓缓蠕动着膨胀的碎肉上传出来的！沙哑、苍老、带着令人窒息的痰音——那是三年前病逝于肺炎的玛格丽特太太的声音！
更大的撕裂在肉团上发生！又一团组织被分离、膨胀。
这一次，发出尖叫的是个年轻男孩扭曲变调的声音：“别——看……祂！”——彼得！那个爬上高处坠落摔碎了脑袋的孩子！他死前最后的尖叫！
“祂……旨意……”
“看……不……”
“别……妄测……”
一个接一个！那些早已入土为安、只能在墓园石碑上找到名字的声音！那些熟悉的、应该永远沉寂在尘泥之下的声调！此刻却像是被从黄泉底下活生生地抽扯上来，寄生在这团蠕动增殖的亵渎之物上，彼此重叠，嘶鸣呼啸！每个声音都残缺不全，每个音调都拖着拖长扭曲、仿佛被痛苦和黏液包裹的尾音。它们组合不成完整句子，但那凄厉的碎片却更令人胆寒！它们是无数惨死者的阴魂在脓血里嚎哭！
我死死攥紧圣物盒的边缘。指尖嵌入木头的缝隙，断裂的木刺扎进皮肤却浑然未觉。粘稠冰冷的黏液从盒子里漫出来，顺着我抽搐痉挛的手指向下流淌，如同一条邪恶的活蛇。视线狂乱地扫过那些扭曲尖叫的喉咙，扫过祭坛上不断膨胀的、发出亡者声音的肉团脓浆……地狱！这里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地狱！妻子凯瑟琳……她遭遇车祸时的惨状疯狂地在脑海里闪现又熄灭。唯有想到她安眠于那方宁静的墓穴，才能让这疯狂现实中抓住最后一丝浮木般虚假的安慰……
我的目光无意间撞上肉团上一处新撕裂的深深褶皱。鲜红的嫩肉在粘液下抽搐跳动，像一张痛苦张开的畸形嘴巴。
一张脸，在那鲜肉裂口深处无声地“浮”了出来。
凝固的暗红……如同大片凝固的血污。蓬乱卷曲的金棕色发丝贴在额角鬓边，被猩红的底色侵染。那双曾经温柔含笑的蓝色眼眸如今是一片空洞，茫然地穿透血肉的阻隔。眼角似乎有细微的纹路，延伸向苍白干裂的嘴唇……她的嘴唇微张着，像要说什么，又被什么巨大的恐惧或痛苦冻结在那个最后的瞬间。
凯瑟琳！
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最恶毒的寒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世界骤然塌陷收缩，所有狂热圣歌的轰响、信徒舞动的暗影、那肉团增殖的撕裂声、亡者的嘶鸣……所有喧嚣和恐怖瞬间被推向遥远冰冷的虚空之外。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血腥的肉壁上无声浮现的脸孔！
一种低沉、浑浊、仿佛喉咙被血块堵住的呜咽冲破了我的喉头约束。它被一种根本无法抑制的、撕裂灵魂的恐怖彻底拉长变形！在意识崩塌前那一秒，声音终于冲破了绝望与疯狂的堤坝，刺穿了一切喧嚣：
“凯——瑟——琳——！！！”
嚎叫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凄厉绝望，仿佛一头垂死野兽被活生生开膛破肚时发出的悲鸣。
就在这凄厉尾音余波尚未消散的瞬间。
教堂内的一切声音——信徒们激昂狂热的圣歌、肉块增殖撕裂的粘腻声响、那无数寄生在肉团上发出的死者哀鸣……一切都极其突兀地彻底消失了！
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的、死寂的真空降临！空气仿佛被骤然抽干，粘稠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徒劳地回荡着。
所有信徒的动作在同一刻僵止凝固。他们狂热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但眼珠却如同生锈的机械齿轮，咯吱作响地一齐转动，所有的目光汇聚在我身上。每一个瞳仁深处都燃烧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像千万根冰锥刺入我赤裸的灵魂。嘴唇维持着歌唱时的圆张形状，却没有丝毫气息呼出。
祭坛上那堆不断渗血渗脓、盘绕蠕动的巨大肉块，那滋生分裂的无数小型肉瘤……它们的表面也骤然静止下来。但那只是一种表层假象！黏连的肌理深处，无数细小的血管、神经束仍在疯狂搏动抽搐，昭示着内部那永不休止的恐怖生命力！那片浮现着凯瑟琳面容的肌肉区域，原本扭曲的痛苦表情不知何时消隐了，嘴角似乎向上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那绝不是凯瑟琳会有的表情！木然到冰冷、又带着一丝非人的……嘲弄？
我的头皮炸开！
整个静止的人潮，还有中间那团亵渎邪恶之物内部搏动的所有碎块——包括那张凯瑟琳的脸——竟在同一时刻，用无数个声音，不分男女老幼、不分生死存亡，发出了极度同步、冰冷彻骨、带着山岳倾塌般重量的诘问：
“你——凭——什——么——揣——度——？”
声音的巨浪冷酷地拍碎了我最后一点意识屏障！
寂静的教堂像一个巨大、冰冷的玻璃器皿。那声音在我耳边反复轰响、激荡、碰撞碎裂……像无数冰冷的玻璃碎片扎进耳朵，切割着脑海的每一寸空间。
“揣度……”
“……凭什么？”
“……妄测……”
破碎的音节碎片裹着绝望的寒意。
祭坛上，粘稠的血肉组织像毒菌的菌丝，正沉默而固执地缓慢扩张着领地，越过圣物盒的木质边缘。一滴浑浊的脓液，表面漂浮着零碎的白色组织碎屑，“啪嗒”一声，坠落在我紧握着盒沿的手背上。那温热粘腻的触感如同滚烫的烙铁！
瞳孔骤缩，眼前一片晃动的猩红和惨白。再也支撑不住的身体向后踉跄。
后脑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地砖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世界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那冰冷的诘问和血肉不断扩张的粘滑触感，在意识溃散后的无垠混沌中，永无止境地回响、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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