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会战的硝烟尚未在记忆里完全散去,杭州便在1937年12月凛冽的寒风中彻底沦陷于敌寇的铁蹄之下。笕桥中央航校这昔日的飞鹰摇篮,在 敌机的反复轰炸下已是一片断壁残垣。残存的机库骨架如巨兽的嶙峋肋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诉说着破碎与不屈。
顾云霆和他的战友们,怀着满腔的悲愤与未竟的壮志,踏上了漫长而艰苦的西迁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遥远西南的云南,巫家坝——新的鹰巢 将在那里艰难筑起。离别杭州那日,阴霾低垂,冰冷的雨丝如同上苍的泪水。顾云霆最后一次回望那片埋葬了无数同窗英魂,也承载着他与沈望舒短 暂重逢的土地,胸腔里仿佛被塞满了浸透雨水的棉絮,沉重得无法呼吸。他紧紧攥着口袋深处那封字迹娟秀、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信笺—— 那是望舒在医疗队转移前,托人辗转送到他手中的。
车轮滚滚,碾过泥泞不堪的逃亡之路,也碾碎了地理上的牵连。从此,千山万水,烽火连天,唯有薄薄的信纸,承载着滚烫的思念、刻骨的担忧 和无尽的嘱托,在战火纷飞的邮路上艰难穿梭。
顾云霆的信,写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写在漏雨的临时营房内,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笔迹时而遒劲如刀刻,那是训练间隙对空战战术的思考与 对胜利的渴望;时而温柔如春水,那是夜深人静时对远方伊人刻骨的思念与担忧:
“…望舒,见字如面。滇地湿热,蚊虫甚扰,然较杭州城烽火连天,已是桃源。新机初至,性能尚在摸索,恨不能早日重返长空,驱尽魑魅!… 前线凶险,万望珍重自身。虽远隔千里,却时刻悬心。…昨夜梦回西湖畔,见你身处万亩荷花田内,夕阳熔金,映得你发丝如染金辉。醒来枕畔微 凉,唯窗外冷月如霜。盼重逢,如久旱盼甘霖。”
沈望舒的回信,则浸染着消毒水的凛冽气息和伤兵痛苦的呻吟:“…云霆,展信稍慰,知滇地虽湿热困顿,然一切尚安,心下稍宽。前线之状, 惨烈难书,伤者枕藉,哀声不绝。每救回一人,便觉肩上担子又沉一分,不敢轻言疲累。…药匮材缺,时以盐水权代消毒,见伤员咬牙忍痛,心如沸 油煎灼。昨日救治一少年兵,不过十六七年纪,腹间弹创狰狞,血溢不止。弥留之际,犹喃喃唤娘,声渐弱如蚊蚋…夜阑人静时,此景挥之不去,锥 心刺骨,终宵难寐。云霆,务请珍重! 待他日寇氛荡尽,愿与君重泛西湖,共看十里荷花。”
时间如同缓慢流淌的熔岩,终于翻到了1938年的初春。云南巫家坝,简陋的临时航校营区,刚结束了一场高强度的空战模拟训练。汗水浸透了 顾云霆的飞行夹克内衬,疲惫深入骨髓。他摘下飞行帽,露出汗湿的额发,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地平线,那里除了连绵的山峦,只有无尽 的空茫。
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从营区入口传来,夹杂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和许多人声。一支风尘仆仆的车队正缓缓驶入。
“是红十字会医疗队!听说是路过我们这里,休整两天”有消息灵通的学员兴奋地喊道。
顾云霆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几乎不敢想象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的思绪!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浑然不觉疼痛。血液疯狂地 涌向大脑,又在瞬间冻结。他像一尊被无形绳索牵引的木偶,僵硬地、却又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支刚刚停稳的车队狂奔而去!
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忙碌下车的人群中疯狂扫视。
医护人员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抬着担架,搬运着沉重的药箱。汗水、尘土、消毒水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面孔闪过……不 是她……不是她……
就在他胸腔里那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因失望而熄灭的瞬间!
一个纤瘦却异常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费力地从卡车后厢搬下一个巨大、沉重的木箱。那熟悉的、一丝不苟挽起的乌发,那露出的、在灰暗 天光下依旧显得光洁优美的后颈线条……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他!
“望……望舒?” 一声嘶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的呼喊,冲破了他的喉咙,在嘈杂的营地上空显得突兀又清晰。
那搬箱子的身影骤然一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望舒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长途跋涉的疲惫刻在她清瘦的脸庞上,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然而,当她的目光撞上那个朝思暮想、无数次在信笺 和梦境中出现的身影时——
那双深邃明亮的眸子,如同瞬间被点燃的星辰,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震惊、狂喜、难以置信,还有千般委屈万般思念……所有复杂汹涌的情感, 在那双眼睛里激烈地碰撞、燃烧!她甚至忘记了手中沉重的箱子,指尖一松——
“小心!” 顾云霆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上前,险险地托住了那即将砸落的木箱边缘!沉重的木箱撞击力让他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毫不在 意。他的视线,他的全部心神,都牢牢地锁在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上沾染的细小尘埃,能看清她眼底瞬间涌起的薄薄水光,能看清她因过度震惊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瓣。她身上混合着消 毒水、汗水和淡淡草药的气息,此刻于他而言,却是世间最勾魂摄魄的馨香。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周遭的一切喧嚣——车辆的轰鸣、人群的交谈、伤员的呻吟——都瞬间退潮,化作模糊的背景杂音。整个世界,只剩下彼 此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擂响在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上。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翻涌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多日的分离,在战火纷飞中如同是那般的漫长。无数个日夜的担忧、思念、恐惧、期 盼……所有积压的情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顾云霆放下手中的箱子,将沈望舒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望舒……” 一声饱含了所有思念、担忧、后怕和失而复得狂喜的低哑呼唤,带着滚烫的气息,灼烧着她的耳廓。
沈望舒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脊背瞬间软化。她没有丝毫抗拒,反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抱 他!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精瘦而结实的腰身,十指深深陷入他沾满汗水和尘土的飞行夹克背部布料。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 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她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而坚实的肩窝,贪婪地汲取着那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靠岸。
这个拥抱,跨越了战火的阻隔,碾碎了千山万水的距离,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与深情。它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分离的日日夜夜都弥补回 来;它又如此脆弱,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梦境般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已是一个世纪。顾云霆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啜泣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微微地起伏。他稍稍松开一点力道, 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那双盛满泪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般的眼睛,正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里面有千言万 语。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顾云霆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如海,翻涌着炽热到能将人融化的情感,带着硝烟气息、汗水味道和满腔爱意的唇,不容抗拒地覆上了她微凉而柔软 的双唇!
“唔……” 沈望舒的呼吸瞬间被夺走,身体微微一僵,但下一秒,那僵直便化为彻底的沉沦与回应。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剧烈颤 抖,沾着未干的泪珠。她生涩却无比坚定地迎向他,双臂更紧地攀附住他的脖颈,仿佛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这不是风花雪月的缠绵,而是劫后余生确幸,是绝望深渊中抓住彼此的光,是战火纷飞里最原始也最神圣的生命礼赞。他的吻带着一种近乎掠夺 的急切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她的回应则饱含着积压太久的思念与无条件的交付。
唇齿相依,气息交融,所有的担忧、恐惧、思念、爱恋……都在这抵死缠绵般的亲吻中找到了归宿。周遭的世界彻底模糊、消失,只剩下彼此的 气息、心跳和唇间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