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鼻腔里灌满了呛人的焦糊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刺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
火焰早已熄灭，只余下满地冒着青烟的灰烬，曾经的屋舍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断梁残垣歪斜地插在瓦砾中，像一具具沉默的骸骨。天色灰蒙蒙的，透着死寂的冷光，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压抑的灰黑。
少年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手肘却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是一具蜷缩的尸体，烧焦的衣料下露出僵硬的轮廓。他猛地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废墟间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具尸体，有的保持着奔跑的姿态，有的蜷缩成一团，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恐惧与痛苦。
方才在火海中哭喊的女子、嘶吼的弟子、拽着他奔跑的老人……那些鲜活的面孔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躯体，被灰烬与血污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静得可怕，只有偶尔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像亡魂在低泣。
少年的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涌。他想开口呼喊，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烟灰滑落，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浅浅的痕迹。昨夜的烈焰、哭喊、剧痛仿佛还在眼前盘旋，而此刻的死寂与尸骸，而那真实的，痛苦的情绪只能却用更残酷的方式告诉他——那场灾难，不是梦，是曾经....
“师娘……”他开口。
少年四处张望，最终目光被不远处那具护着什么的尸体钉住了，那是桌上给他钱最多的，那身靛蓝布裙当时也穿着这身，而现在裙摆上绣着的兰草花纹虽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依旧能辨认出熟悉的模样。她蜷缩着身子，双臂紧紧环在胸前，像是在护着怀里的珍宝，可那僵硬的弧度下，只有焦黑的灰烬在风里簌簌掉落。
虽然就见了一面，当时的她很温柔。可现在，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紧闭着，嘴角凝固着一丝未散的惊恐，再也不会睁开了。
少年膝头一软，重重跪倒在瓦砾中。碎石刺破膝盖，渗出血珠混着灰烬黏在布裤上，可他感觉不到疼。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那些到了嘴边的名字——“师兄”“李叔”“迪乔”——全都碎成了无声的哽咽。
他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里爬着，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断壁残垣。这里是他练剑的庭院，青石地上还留着他刻下的剑痕；那里是厨房，灶台边似乎还能闻到张叔烤的红薯香；而不远处那截烧黑的桃树桩，是他去年生辰时，师父亲手为他栽的。而背后的少年已经泪流满面。
现在，什么都没了。
忽然，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金属。少年颤抖着拨开灰烬，露出半枚断裂的玉佩，玉面上刻着的“平安”二字缺了一角，正是他去年送给迪乔的生辰礼。他记得小小的迪乔当时把玉佩系在红绳上，天天戴在脖子上，笑起来时玉佩会跟着晃悠……
“哇——”
压抑到极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少年抱着那半枚玉佩，趴在焦黑的土地上撕心裂肺地恸哭。泪水冲刷着脸上的烟灰，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可更多的烟灰又被风吹来，落在他颤抖的肩头。
风呜咽着穿过断梁，卷起地上的纸灰飞向天空。少年泪眼模糊地抬头，望见天边那抹灰蒙蒙的光里，似乎有无数熟悉的身影在飘远。他伸出手想去抓，却只捞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别走……你们别走啊……”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抽噎的气音。少年攥着那半枚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被边缘硌出深深的红痕。他望着这片死寂的废墟，望着那些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亲人，眼底的泪水慢慢干涸，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红。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站起身。膝盖的伤口在渗血，喉咙干得发疼，可他的眼神却一点点变得清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他所有过往的废墟，将半枚玉佩紧紧揣进怀里，转身朝着山林深处走去。
脚下的瓦砾在响，风在耳边呼啸，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挽留。少年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却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他需要活下去....
忽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傩……成为傩……”
低沉的呢喃像从亘古深渊里浮起的幽魂，带着潮湿的土腥与青铜的冷冽，丝丝缕缕钻进少年的耳道。那声音不似人声，却裹着某种古老到令人心悸的威严，在他颅腔里反复震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神经上。
他猛地抬头，空旷的废墟里并无半分人影，可那声音却愈发清晰，仿佛就贴在他耳边呼吸，带着不容抗拒的宿命感：“傩……承傩之契……”
恍惚间，灰蒙的天光里似有无数虚影升腾，青面獠牙的面具在风中若隐若现，青铜戈矛划过空气的锐响与遥远的鼓点重叠。那些戴着面具的舞者身姿僵硬如雕塑，却透着肃杀的神圣，面具下的目光穿透虚无，牢牢锁在他身上，像在审视一件等待觉醒的古器。
“接此印记……便得驱邪之力……复活重要之人....”
这一次，低语直抵心脉。少年突然感到心口灼烫如燃，他慌乱扯开衣襟，只见一道淡金色的纹路正从皮肉下浮现，蜿蜒勾连出面具的轮廓，与虚影的模样分毫不差，正随着心跳轻轻搏动，像一枚沉睡的烙印终于苏醒。
不远处，半截焦黑的木牌在瓦砾中轻颤，上面蚀骨的符文竟与心口印记遥遥共鸣。他伸手触碰的刹那，无数破碎的画面轰然涌入——燃烧的祭坛、嘶吼的祟物、面具染血的舞者挥戈斩妖，还有最后那道穿透火海的目光，带着期许，也带着决绝……
“活下去……承傩者之责……”
声音与痛苦在此刻交融。少年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泛白，心口的灼痛渐渐化作暖流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伤痛与寒意。他望着废墟上盘旋的灰烬，又望向远方被阴霾笼罩的天地，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接。”
话音落时，心口的印记骤然亮起金芒，随即隐入皮肉，只余一丝温热。木牌上的符文褪去焦黑，露出温润的木质肌理。少年将木牌贴在胸口，仿佛握住了跨越千年的嘱托，也握住了从灰烬里重生的宿命。
风过废墟的呜咽，此刻听来竟像远古的祭歌，为一个少年的蜕变，低低吟唱......
“成为傩......将生命寄托于傩.....”
古老的低语在耳边炸开，带着献祭般的沉重。少年颤抖着抬手，将那具青面獠牙的傩面按在脸上，冰凉的青铜贴着滚烫的皮肤，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光线。面具内侧的符文骤然亮起，与心口的印记共振，一股磅礴却灼热的力量顺着血脉疯涌，几乎要将他的筋骨撕裂。
他踉跄着站直身体，双手无意识地抬起，循着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舞动起来。脚步踏在焦黑的土地上，每一步都震起细碎的灰烬；手臂挥舞如戈，划出古老而肃穆的轨迹。傩面下的双目紧闭，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瓦砾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顺着指尖、顺着舞步、顺着每一次呼吸飞速流逝，像沙漏里漏尽的沙，带着灼烧般的疼痛。
可那力量却愈发汹涌，将他的动作托得愈发刚劲。废墟上空腾起金色的光雾，随着他的舞姿流转，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骸、断裂的梁柱、焦黑的瓦砾都在光晕中轻轻震颤。风不再呜咽，转而化作低沉的鼓点，与他的心跳、与面具的嗡鸣融为一体。
“以我残命……唤魂归位……”少年在傩面下嘶吼，声音被面具过滤得沉闷而嘶哑，生命力流逝的速度陡然加快，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摇摇欲坠，却仍凭着一股执念将最后一个动作定格——双臂高举，指尖指向苍穹。
刹那间，金光暴涨！
焦黑的断梁开始重组，碎裂的瓦片飞回屋顶，冒青烟的灰烬褪去黑色，露出底下的青石板路。那些冰冷的尸骸在光晕中舒展、鲜活，烧焦的衣料变得整洁，凝固的恐惧从脸上消散——师娘环在胸前的手臂缓缓放下，眼角的细纹里重新盛着温柔；师父倚着的断柱变回完整的廊柱，腰间的玉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师兄、李叔、迪乔……所有熟悉的面孔恢复了红润...
风拂过恢复如初的庭院，带来草木的清香，吹散了最后一丝焦糊与血腥。
少年的舞姿停在最后一瞬，傩面后的眼睛缓缓闭上。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身体里彻底抽离，像潮水退去般不留痕迹，但心口却异常平静。他听到师娘熟悉的呼唤，听到师父关切的询问，听到迪乔清脆的笑声……这些声音穿过傩面传来，温暖而真切。
“活……下来了……”
他在心里轻轻说着，身体如断弦的木偶般向后倒去。傩面从脸上滑落，露出他苍白却带着释然的脸，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金光散去，庭院里的人们恢复生机，仿佛睡着一般。只有那具倒在青石板上的少年躯体，和旁边静静躺着的青铜傩面，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一场以生命为祭的逆转，一场用宿命换回来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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