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是那种瓢泼倾盆的喧嚣，而是缠绵悱恻、带着入骨寒意的雨丝，细细密密地敲打着窗棂。那声音，不疾不徐，却扰得人心头莫名烦乱，仿佛无数冰冷的指尖，无休无止地叩着心门。
祝英台倚在窗边，面前摊着一卷《诗经》，泛黄的书页间，那些关于“窈窕淑女”、“死生契阔”的字句，此刻读来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目光几次投向窗外，却被白蒙蒙的雨雾阻断，只看到湿漉漉的青瓦和檐下不断垂落的银线。一阵裹着水汽的风旋进来，带着初秋草木将残未残的萧索气息，扑在她脸上，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点晃动的微弱色彩攫住了她的视线。在那扇古朴的木格子窗棂的角落，靠近潮湿腐朽的木缝处，竟然停着一只蝴蝶。那绝非春日里见过的那种斑斓灵动的彩蝶。它的翅膀是残破的，左边那一片像是被顽童的手指粗鲁地撕裂过，留下参差的边缘和空洞；右边一片也皱巴巴、湿漉漉地塌软着，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翅膀上原本或许还留着一些褪色的橘黄和墨蓝的斑纹，此刻却被雨水无情地冲刷、晕染，模糊得如同隔世褪色的旧梦。它整个小小的身躯都紧贴着冰冷的木头，不住地颤抖——不是翩翩起舞时那种充满韵律的轻颤，而是生命濒于绝境时，被寒冷和恐惧攫住的本能颤栗。
它在挣扎。那残损的翅膀极其微弱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抖动了几下，似乎想摆脱这刺骨的寒意，想重新飞起，去寻找不知湮灭在何处的阳光。但每一次徒劳的尝试，都只换来更剧烈的、绝望的瑟缩。一次，两次…那细微的颤抖渐渐微弱下去，仿佛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雨水顺着木缝淌下来，流过它低垂的触须，像是无声的泪。
这景象，狠狠地刺痛了祝英台的心。一股说不清是怜惜、是同病相怜、还是对某种无可抗拒的宿命的悲悯，骤然涌上眼眶，烫得她鼻子发酸。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推开窗扇，让这只可怜的蝶儿飞进来避避雨，哪怕只是片刻的温暖也好。纤细的手指刚触碰到冰凉的木栓，动作却僵住了。她能做什么呢？这小小的、卑微的生命，已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即使把它移进温暖干燥的室内，那片残损的翅膀，还能承载它飞往春天的梦境吗？还是只会让它在一个陌生的、隔绝了风雨却也隔绝了天空的牢笼里，更快地走向消亡？
指尖停留在木栓上，微微颤抖。窗外那微弱的生命波动，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她心底深处同样脆弱而不安的对自由和未来的渴望。这渴望被朱门绣户的华丽与规矩重重包裹，如同那只蝶，被秋雨困缚。
隔壁书房的隔扇门并未关严，一道温暖的、晕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斜斜地透出来，映在廊下的微尘上，也隐隐送来里面低沉的交谈声。那是父亲的声音。
“……纵览经史，学问之途，本非男子所专。前朝有谢道韫咏絮之才，班昭续史之德，都是闺中英秀……”祝老爷的声音带着一种惯有的、属于长辈的缓慢与沉稳，像是在推敲一件极其重要的决策。
祝英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只是……”父亲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世情艰难，人心险叁。一个女儿家，终究不便……唉。”一声轻叹，充满了为人父者的忧虑与权衡。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只听得见外面更加稠密的雨声。祝英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只窗棂上的蝶影在她视线边缘模糊不清地晃动。
终于，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是转向了同在屋内的母亲：“夫人……你说呢？万松书院之名，在江南素来清正，山长是正直饱学之士，学风端肃。院规森严，外人难以擅入……地方也足够清净，远离了此地那些……纷纷扰扰。”
“清净”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仿佛在着重强调着什么。祝英台明白父亲指的是什么——那些家族与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像无形的蛛网，笼罩着这片土地，困住了每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
“与其让她在闺阁之中，只读些浅显的女训妇德，不如让她出去……见识一番真正的学问天地，增长些经世致用的本事。” 祝老爷的声音渐趋坚定，似乎在说服夫人，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学些真本事，多些见识心胸，无论将来……无论她将来境遇如何，总是好的。对家族，对自身，都有裨益。”
他的话音落下，没有立刻听到母亲的回应。
祝英台悄悄挪动脚步，贴近了门缝些，能更清晰地看到房内的情景。父亲端坐在红木大书案后，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光滑温润的古砚台。跳跃的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使那惯常严肃的神情显得柔和了些许，却也更加深沉。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桌案一角的某本摊开的典籍上，又似乎穿过了书页，望向遥远的、充满未知的前路。
而在靠近窗边的梨花木交椅上，坐着她的母亲，祝夫人。她始终微微低着头，灯光只能照亮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一小片光滑细腻的额头。她没有看丈夫，也没有看向门外偷听的女儿。
她微微蜷着身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从身边雕花樟木箱里取出的物件。那是一件折叠起来的衣裳。即使在昏黄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料子早已不复当年的鲜亮——那是一种极其柔滑、细腻的丝绸，底色是沉淀了岁月的、略显陈旧的象牙白。只是，那布料上点缀的图案，曾是怎样一番光景呢？大约是极其精美的蝶戏花丛的纹样吧？如今，那些色彩艳丽的蝴蝶图案，已被经年累月的时光和深藏箱底的寂寞磨掉了大半颜色，只余下模糊的线条和淡如雾霭的粉、青、金的底色，像是隔着重水的倒影，朦胧而不真切。那曾经作为装饰的金线和银线，早已失去了耀眼的光泽，只剩下一种黯淡的灰扑扑的颜色。
祝夫人正用手极轻、极缓地擦拭着这件几乎被遗忘的彩衣。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一片极易破碎的蝶翅，一遍遍地拂过衣襟上某处早已平复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她的指节因为用力和心底翻涌的情绪而微微泛白，手背上纤细的青色血管在皮肤下隐隐浮动。
烛火跳跃了一下，光线在她低垂的眼睑上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没有人看到，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征兆地滴落，恰好落在一只残破的、几乎辨别不出形状的彩蝶纹样的翅膀上。那一点微小的湿润瞬间便没入了干燥的丝织物纤维里，留下一个更加晦暗的小圆点，迅速蔓延开，形成了一小片颜色更深的阴影，如同永不愈合的伤疤，也如同另一个灵魂在无声啜泣的泪痕。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更深的静默。
门外，祝英台的视线也模糊了。窗外那只在死亡边缘徒劳挣扎的残蝶，书房里父亲思虑过后带着妥协与期望的“开明”决定，还有母亲手中那件承载着太多无声过往的、褪色的彩衣……秋雨无休无止，浸润着这片土地上深深庭院里的每一个人，也浸润着一场似乎早已注定结局、却又仍有人不甘扑向光明的南柯蝶梦。
窗棂上的残蝶，最终停止了颤抖，如同被雨水彻底冻僵，那抹微弱的生命色彩彻底融入了湿冷的木头纹理，只剩下一小团模糊的、被雨水浸透的影子。
雨，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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