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猩红的帘幔在风中剧烈地鼓荡，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英台端坐在那片刺目的红里，轿身每一次颠簸都像碾过她早已碎裂的骸骨。袖中那枚小小的油纸包，紧贴着腕骨冰冷的皮肤，像一块即将引燃的炭火。城西乱葬岗的土腥气混杂着新坟的湿冷，透过轿帘缝隙，丝丝缕缕渗入鼻腔，如同死亡的吐息。
轿子猛地一顿，停下了。死寂如同墨汁，瞬间洇透了轿内狭小的空间。远处送亲队伍的喧嚣、鼓乐、人语，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荒草在风中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低泣。
轿帘被一只粗粝的手猛地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晃得英台眼前一片白茫。马家管事那张带着不耐与阴鸷的脸出现在轿口，声音冰冷如铁：“小姐！坟到了！快些！误了吉时谁也担待不起！”
英台缓缓抬眸。视线越过管事，落在不远处那座孤零零的新坟上。黄土尚新，湿气未干，一块粗糙的木板斜插在坟头，炭黑的“梁山伯”三字，如同三道烧焦的伤口，狠狠烙进她的眼底！那简陋的坟茔，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只向天张开的、无声控诉的巨口！
袖中的指尖猛地攥紧！油纸包尖锐的棱角深深硌入掌心！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剧痛与决绝的力量，如同岩浆冲破地壳，瞬间席卷了她冰冷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起身！不顾凤冠珠翠的沉重拉扯，不顾嫁衣繁复的裙裾羁绊，一步便跨出了那猩红的囚笼！
“小姐！”银心带着哭腔的惊呼被风撕碎。
英台置若罔闻。她站在荒芜的野地里，一身刺目的红，如同雪地里泼洒的鲜血，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狂风卷起她散乱的鬓发和宽大的嫁衣袖袍，猎猎作响。她目光死死锁住那座孤坟，一步一步，朝着它走去。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松软的、带着新土气息的泥地上，大红绣鞋深深陷入，沾满污秽的泥泞。那身象征着喜庆与归宿的华服，此刻成了最残酷的讽刺，裹挟着她走向命定的终点。
她停在坟前。冰冷的墓碑触手可及。那粗糙的木纹，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木板上那三个炭黑的字。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伪装与强撑！
“梁兄……”
一声低唤，轻如叹息，却带着山崩海啸前最后的平静。
下一秒！
积蓄已久的、足以焚毁天地的悲恸与绝望，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撕裂长空！如同濒死孤凤最后的哀鸣！她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座冰冷的坟茔！整个人如同断翅的蝶，狠狠撞在粗糙的墓碑上！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鲜血瞬间从擦破的皮肉中涌出，混着泪水，蜿蜒而下，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出两道刺目的血痕！
“梁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她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墓碑边缘，指甲在粗糙的木料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道道带血的划痕！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字字泣血：
“那信！那信里……不是催婚！不是背盟！是……是生的希望啊——！！！”
“龟息散！是龟息散！服下……便能假死！便能……便能逃出这牢笼！便能……去找你啊——！！！”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那信……那信没能到你手中！反成了……反成了催命的符咒——！！！”
“是我……是我亲手……将你推上了黄泉路——！！！”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她自己的心上！也狠狠刺穿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送亲的队伍如同泥塑木雕，骇然地看着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马家管事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在深渊中苏醒的咆哮，毫无征兆地滚过天际！铅灰色的厚重云层骤然压得更低！仿佛触手可及！狂风骤然加剧！卷起漫天尘土和枯草！飞沙走石！天地瞬间变色！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如同巨树根须般狰狞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云层！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苍穹都劈裂的炸雷！那雷声如同万钧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口！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哗——！！！”
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倒泻！瞬间笼罩了整片天地！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砸在黄土上！砸在墓碑上！砸在英台身上！瞬间将她浇得透湿！那身猩红的嫁衣在暴雨的冲刷下，颜色变得暗沉，如同凝固的血痂！沉重的凤冠歪斜着，珠翠散落一地，被泥水迅速吞没！
英台在暴雨中剧烈地呛咳着！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颤抖！但她依旧死死抱着那块冰冷的墓碑！仿佛那是她在这灭顶洪流中唯一的浮木！哭嚎声在雷雨交加中显得微弱而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天地同悲、万物恸哭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被暴雨疯狂冲刷的、粗糙的墓碑根部，紧贴着湿漉漉泥土的缝隙处，一点极其微弱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色彩，悄然显现！
紧接着，又是一点！
两点色彩如同被雨水唤醒的精灵，在泥泞与黑暗的缝隙中，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挣脱了出来！
是两只蝴蝶！
它们的翅膀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黯淡，反而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绚丽光华！左边一只，翅翼底色是深邃如夜空的墨蓝，边缘却镶嵌着一圈流转着熔金般光泽的亮黄，翅尖点缀着几点如同碎钻般的莹白斑点；右边一只，则是纯净得不染尘埃的雪白，翅脉间流淌着如同初春嫩柳般柔和的青碧，翅缘勾勒着纤细如发丝的金线！
它们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舒展着湿漉漉的翅膀！雨水如同珍珠般从它们纤薄透明的翅膜上滚落！随即，它们猛地一振翅！竟迎着倾盆暴雨和呼啸狂风，轻盈地、盘旋着飞了起来！
如同两道挣脱了黑暗束缚的、微小却璀璨的流光！它们绕着扑倒在墓碑上、气息奄奄的英台，翩跹飞舞！翅膀扇动间，带起细微的、几乎被雷雨声淹没的、如同天籁般的簌簌轻响！那绚烂的色彩，在灰暗的雨幕和刺目的闪电映照下，显得如此不真实！如此惊心动魄！
英台被这突如其来的奇迹惊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头，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那两道在风雨中倔强飞舞的流光。那绚丽的蝶翼，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渐渐与记忆深处某些画面重叠——是母亲箱底那件褪色彩衣上模糊的蝶纹？是西湖落水时惊鸿一瞥的幻影？还是……书院藏书楼露台月色下，她借诗喻情时心中勾勒的、那场彩蝶双飞的幻梦？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与奇异安宁的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悄然漫过她冰冷彻骨的心田。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知何时已渐渐微弱下去。剧烈的颤抖也缓缓平息。她靠在冰冷湿滑的墓碑上，身体一点点地软了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两只依旧在她身边执着盘旋的彩蝶，嘴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一滴晶莹的泪珠，混合着雨水，从她长长的、沾湿的睫毛末端滚落，划过脸颊，最终滴落在坟前湿冷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随即，她那双盈满了水光、倒映着蝶影的眸子，缓缓地、缓缓地……阖上了。
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了一下。
终至，熄灭。
就在她气息断绝的刹那！
“呼——！”
那肆虐的狂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了咽喉！猛地一滞！
“哗啦啦……”
倾盆的暴雨，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源头！豆大的雨点在空中诡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稀稀拉拉，越来越小，越来越弱……须臾之间，竟云收雨住！
厚重的、如同铅块般的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天边退散！一道残阳，如同熔金淬炼的利剑，猛地刺破云层！将血红色的、惨淡而悲壮的光芒，泼洒在这片刚刚经历狂风暴雨洗礼的、狼藉不堪的荒原之上！
湿漉漉的黄土蒸腾起氤氲的水汽。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墓碑，在血色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坟前，英台一身湿透的、颜色暗沉如凝血的红嫁衣，静静地倚靠在墓碑上。她双目紧闭，面容苍白而平静，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般的弧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唯有那两只绚丽的彩蝶！
它们并未离去！
雨水的冲刷让它们的翅膀更加轻盈剔透，色彩更加璀璨夺目！它们在血色残阳的光晕里，如同两朵脱离了凡尘的精魂，轻盈地、执着地、交缠盘旋着！时而低低掠过英台散落在地的、沾满泥泞的嫁衣裙裾，时而高高飞起，在孤坟上空划出优美而哀伤的弧线！翅膀扇动间，洒下点点细微的、如同金粉般的光尘！
它们盘旋着，久久不散。仿佛在守护，又似在召唤。在这片被血色夕阳笼罩的、死寂的荒原之上，构成了一幅凄美绝伦、震撼灵魂的永恒画面。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