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镇的名字,是打山坳里那块卧牛似的青石来的。
镇子藏在苍莽的黑松岭褶皱里,世代靠打猎、采山货过活。秦萧打记事起,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爹秦猎户磨箭头的沙沙声,还有娘在灶台前哼的山谣。他的童年,是跟着爹在松林里追兔子,是趴在娘膝头数她补丁上的针脚,是和镇上的半大孩子围着老槐树根弹石子——直到那声撕裂晨雾的兽吼,把一切都碾碎了。
那年秦萧十四岁,刚能拉开爹留下的半旧牛角弓。
入秋后的第七天,天阴得像块浸了血的破布。往日这个时辰,镇口早该飘起各家烟囱的青烟,可那天只有死沉沉的寂静。秦萧提着刚剥好的狼皮往家走,心里发慌,总觉得黑松岭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正盯着镇子。
“嗷——!”
兽吼炸响时,秦萧手里的狼皮“啪”地掉在地上。那声音不像他听过的任何野兽,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能舔舐骨头的恶意,从岭上滚下来,压得人胸口发闷。
“是妖兽!”有人在镇口尖叫,“黑松岭的妖兽下山了!”
秦萧拔腿就往家跑。他家在镇子最里头,挨着后山崖。远远地,他看见院子里的篱笆倒了,娘常坐的那块青石板上,溅着暗红色的血。
“娘!爹!”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喊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
屋里没有回应。只有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骨头被嚼碎的脆响。
秦萧攥紧了手里的柴刀——那是他刚才路过王屠户家顺手抄的。他一步步挪到门口,木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令人作呕的腥气。他猛地推开门,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灶台边,一个青灰色的影子正弓着身子,啃食着什么。那东西有半人高,皮像老树皮,爪子是黑的,滴着涎水,尾巴上还挂着爹那件打了补丁的猎衣。
而地上……秦萧不敢看,又不能不看。娘的蓝布头巾落在血泊里,爹的断箭散了一地,箭头还闪着冷光,却再也射不出了。
“畜生!”
秦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声的,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手里的柴刀带着风声劈了过去。
妖兽猛地回头,那双浑浊的黄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只有对活物的贪婪。它尾巴一甩,秦萧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飞出去,撞在院墙上,喉头一阵腥甜。
柴刀脱手了。他趴在地上,看着妖兽一步步逼近,腥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想爬,手脚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黑爪子举起来——
“铛!”
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突然从斜刺里飞来,擦着秦萧的耳朵钉在妖兽脚边。妖兽吃了一惊,低吼着转向镇口的方向。
秦萧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镇口站着个穿灰袍的人,背着个药篓,手里还捏着几粒草药。那人很年轻,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可他望着妖兽的眼神,却比黑松岭的寒冰还冷。
“一阶妖狼兽,也敢闯凡人镇子。”灰袍人声音很淡,抬手召回铁剑,“当我玄门修士是摆设么?”
妖狼兽似乎听懂了“修士”两个字,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没敢上前。
灰袍人没再废话,铁剑在他手里像活了一样,划出一道淡青色的光弧。秦萧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听见妖狼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脖颈处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血汩汩往外冒。
一切快得像一场梦。
直到灰袍人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粒圆滚滚的药丸,秦萧才猛地回过神。他爬起来,没接药丸,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爹娘的尸体旁。
眼泪早就流干了,只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深深抠进泥土里。
“多谢仙师救命。”他声音哑得像破锣,头也没抬。
灰袍人看着他,又看了看院里的惨状,叹了口气:“黑松岭的妖兽近来越发不安分,怕是山里出了什么变故。这颗‘清灵丹’,能帮你压下伤势。”
秦萧还是没接。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死死盯着灰袍人:“仙师……您刚才那本事,是修仙么?”
“是。”
“能……变强?能杀妖兽?”
“能。”灰袍人顿了顿,“但修仙之路,比黑松岭的悬崖还险,十死无生。”
秦萧没说话,只是慢慢站起身,朝着爹娘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渗出血来。然后他转过身,再次跪下,这次是对着灰袍人。
“我想修仙。”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钻心的狠劲,“我不怕险,我只要能变强,能杀尽这些畜生。”
灰袍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秋风卷着松针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镇子的方向传来更多的哭喊声,显然刚才的兽袭不止这一处。
“你资质如何,我不知。”灰袍人终于开口,收回了药丸,“我乃青云宗外门弟子,此次下山是为采草药。三日后,我会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停留一个时辰。若你想走,就带着干粮来。”
说完,他转身离去,铁剑在身后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松林深处。
秦萧跪在地上,望着爹娘的尸体,又望向黑松岭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藏着吃人的妖兽,也藏着他唯一的活路。
他慢慢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柴刀,开始挖坑。
这三天,他要亲手埋葬爹娘。
然后,他要走出青牛镇,走向那片能让他变强的、也可能让他粉身碎骨的未知之地。
变强。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钉子,狠狠钉进了他的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