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右侧的钉子又松了些,成绩单垂下来一角,被穿堂风掀起时,像片褪了色的枯叶。关重祁盯着那角纸,视线却像被钉死在最末一行——她的名字后面跟着个鲜红的“37”,红得发暗,像陈年的血痂。
周围的窸窣声像细针,一下下扎进耳朵。前桌的男生转着笔,声音压得低,却精准地飘过来:“看见没,又垫底。”同桌的女生用课本挡着嘴,指尖飞快地在草稿纸上写:“早说她不行,非选理科。”关重祁攥着笔的手紧了紧,笔杆上的漆被磨掉一小块,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讲台上的王老师突然“啪”地拍了下讲台,粉笔灰簌簌往下掉。教室里瞬间静了,只有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王老师捏着一摞试卷,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关重祁身上,那眼神像带着钩子,把她从座位上勾了起来。
“关重祁,”他扬了扬手里的试卷,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凉,“上来。”
关重祁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她低着头走过去,余光瞥见同桌飞快地把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桌肚。讲台下的目光像无数根线,缠在她背上,又沉又紧。
王老师把她的试卷摊在讲台上,用红笔杆敲着那个“37”:“全班就你一个没及格。选择题错了八个,填空题就对一个,最后两道大题,一个字没写——你告诉我,你上课在干什么?”
她没说话,盯着试卷上的红叉。那些叉像歪歪扭扭的蛇,爬满了整张纸。上周她熬了三个通宵,把这一单元的习题册做了两遍,连例题都抄了三遍,可小测时看着题目,脑子还是空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转不动。
“说话啊!”王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些,“你以为选理科是凭赌气?我早跟你说过,女生逻辑思维差,理科不是你能扛的。你偏不听,非要占着理科班的位置,拖班级平均分,有意思吗?”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的笑。关重祁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从耳根一直烫到脖子。她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上学期分班,她拿着理科班的录取通知书回家时,妈妈拉着她的手笑,说“我家重祁真厉害”;现在却被人当众说“占位置”“拖后腿”。
“你看看人家林薇,”王老师突然指向第三排的女生,“同样是女生,人家这次考了92,全班第三。你再看看你,37分!差距在哪里?心里没数吗?”
林薇低下头,手指绞着校服袖口。关重祁知道林薇,每次数学课后,林薇都会拿着习题册去问王老师,王老师总会笑着给她讲,有时还会夸她“思路清楚”。有次她也想去问,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王老师跟别的老师说:“关重祁那孩子,不是学理科的料,硬撑着罢了。”她当时就退了回来,从此再没踏近过办公室。
“我看你还是趁早想想别的出路,”王老师把试卷推到她面前,红笔杆在纸上戳出个小坑,“别在理科班耗着了,耽误自己,也耽误班级。下次月考再这样,你就……”
后面的话关重祁没听清。耳朵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她只看见试卷上的“37”在晃,王老师的嘴在动,台下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突然想起初中时,数学老师摸着她的头说“这孩子有灵气”;想起刚上高中时,她拿着满分的数学卷子,笑着跟妈妈说“我以后要学物理”。
原来那些都不算数了。就因为几次考砸,就因为她是女生,就成了“没数”“硬撑”“耽误班级”的人。
“听见没有?”王老师又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耐烦。
关重祁猛地抬起头,接过试卷。试卷很薄,却重得像块石头。她攥着试卷往回走,脚步有些晃。经过林薇座位时,林薇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同情,还有点别的什么,很快又低下头去。
回到座位,她把试卷塞进桌肚最底下,压在一堆辅导书下面。桌肚里的辅导书堆得很高,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有《数学题型与技巧》,还有几本大学预科教材——那是她偷偷买的,想自己补基础,可翻来翻去,还是像看天书。
下课铃响了,王老师夹着试卷走了,教室里立刻热闹起来。前桌的男生又转过来,这次没压低声音:“关重祁,你真打算一直耗着啊?要不跟班主任说说,转文科呗,文科女生多,适合你。”
旁边的女生跟着笑:“就是,理科多累啊,你看你这几天熬的,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值当吗?”
“我听说她小学奥数还拿过奖呢,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小时候厉害有什么用,女生到高中就不行了,正常。”
那些话像小石子,一颗颗砸在她心上。她趴在桌上,把脸埋进胳膊里。桌布是蓝白格子的,洗得有些发白,上面沾着几滴墨渍。她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有旧书本的油墨味,还有点泡面的味道——为了省时间,她这几天晚饭都在便利店买泡面吃。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桌角的笔筒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想起刚才王老师的话,想起同学的笑,想起妈妈上次打电话时小心翼翼的语气:“重祁啊,要是太累,就……”
她猛地抬起头,抹了把眼睛——没哭,只是有点涩。她拉开桌肚,把那张37分的试卷抽出来,铺在桌上。红色的分数像道疤,横在纸上。她拿起笔,在试卷背面写下两个字:
“等着。”
笔尖戳破了纸,留下个小小的洞。窗外的风又吹进来,掀起成绩单的一角,这次她没再看,只是盯着试卷上的错题,一笔一划地写起解题步骤。笔杆硌得掌心疼,可她没松劲,好像只要攥得够紧,那些嘲笑和轻视,就都能被挡在外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