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室的面包袋堆在桌角,已经空了三个。最底下那个袋口敞着,掉出半块干硬的吐司边,是昨天剩下的。关重祁捏着笔悬在草稿纸上,鼻尖蹭到习题册的纸页——有股油墨混着面包屑的味道,像她这阵子的日子,潦草又紧绷。
胃里又开始隐隐发沉。
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像有块凉铁贴在里面,从早上到现在没断过。她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礼拜她没正经吃过一顿饭。早餐是便利店买的全麦面包,啃两口塞回书包;午餐嫌去食堂排队费时间,还是面包,有时算题入了神,连面包都忘了拆。自习室老板前两天还问她“怎么总吃这个”,她当时正卡在一道立体几何题里,头也没抬:“省事。”
其实是怕耽误时间。
初中课本刚啃完两本,高中的错题本堆得比桌腿还高,墙上新贴的数列公式还没背熟——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像有根鞭子在身后抽着,稍慢一点,就会被打回那个被人堵在走廊嘲笑的下午。所以她压缩吃饭的时间,压缩睡觉的时间,把所有能挤的空隙都填上公式和演算步骤,连走路都在默背三角函数图像。
“啧。”她轻吸了口气,笔杆往桌角磕了磕。胃里的沉意突然变重,像有人用手指攥了下,她下意识弓了弓背,把习题册往旁边挪了挪——怕硌着。
这道椭圆题卡了她快一小时。解析几何的辅助线画了又擦,草稿纸上留着七八道浅白的印子,算到离心率时总差个系数。她盯着课本上的标准方程,眉头拧得发紧,胃里的疼又冒上来,这次带了点抽痛,顺着肋骨往肩膀窜。
“操。”她低骂了声,不是骂题,是骂这不合时宜的疼。
手往书包侧袋摸,指尖勾到个小药瓶——上周在校医院开的止痛药,本来是备着头疼时吃的。她拧开瓶盖倒出两片,没找水,直接扔进嘴里。药片卡在喉咙里,苦腥味顺着食管往下渗,她咳了两声,用力咽了口唾沫,总算把那股苦味压下去。
药效没那么快。胃里还在抽,一阵轻一阵重。她趴在桌上,脸贴着冰凉的习题册,想缓一缓。桌布上有块旧油渍,是前几天洒的酱油——那天她难得买了份盒饭,想趁热吃,结果刚扒两口就想起道错题,扒拉着饭算题,饭粒掉了一桌子,酱油也洒了。现在看着那油渍,竟有点恍惚:原来她也吃过热饭。
窗外的天暗得快,自习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有人收拾东西时碰掉了笔,“啪”地砸在地上,她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公式——刚才背到哪步了?哦,等比数列求和的推导过程。她撑着桌子坐直,胃里的疼似乎轻了点,大概是止痛药起效了。
“还不走?”前台老板锁门时探进头,手里拿着串钥匙,“这都快锁门了,姑娘你天天熬,身子扛不住。”
“马上。”她指了指草稿纸上的题,“这道算完就走。”
老板叹了口气,没再说,转身拉上了外面的卷帘门。“哗啦”一声响,把外面的车声都挡在了外面。自习室里只剩她头顶那盏灯,昏黄的光落在椭圆方程上,把“a²=b²+c²”照得发白。
她重新拿起笔,这次没急着算,先在草稿纸边缘画了个小小的坐标系。胃里还有点沉,但不抽了。她想起刚才疼得弯腰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我得去看医生”,是“这题还没算完,不能停”。
多可笑。
以前她总觉得,身体是自己的,疼了就得管。初中时崴了脚,她能赖在家里歇三天,妈妈端水递药,爸爸给她揉脚踝。现在胃抽得直不起腰,她却只想“等算完这题再说”。
可她不后悔。
刚才趴在桌上时,她听见外面有人笑——大概是路过的学生,勾肩搭背地说“今晚去打球”。那笑声很轻,却像根针,扎了她一下。她想起体育委员晃着笔记本的样子,想起王老师说“理科路走不通”,想起班里人围着看她笑话时,眼里那点看好戏的光。
那些画面一冒出来,胃里的疼好像就没那么清楚了。
她握着笔,在草稿纸上画下辅助线。这次没画错——过焦点作准线的垂线,利用椭圆的定义算距离。步骤顺得很,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算到最后一步时,她停了停,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快指到十一点了。
“成了。”她看着草稿纸上的答案,轻轻说了句。
答案和标准答案分毫不差。她把草稿纸扯下来,叠成小方块塞进兜里——要带回宿舍整理到错题本上。收拾东西时,她摸了摸胃,还是有点沉,但不疼了。药瓶被她塞回书包侧袋,瓶身磕着面包袋,发出“窸窣”的轻响。
走出自习室时,夜风吹得人一哆嗦。她裹紧了校服外套,往学校宿舍走。路过小吃摊,摊主正收摊,铁锅里的油还冒着热气,飘来股炸串的香味。她脚步顿了顿,胃里突然空得发慌。
“姑娘,要串吗?最后两串便宜卖了。”摊主喊了句。
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兜里的草稿纸硌着腰,像块小烙铁。她知道宿舍十一点熄灯,回去肯定赶不上——进了门也是摸黑,翻书都怕吵到别人。
走到宿舍楼下,她看着漆黑的窗口,突然停住了。
胃里又开始隐隐发沉。不是疼,是累。累得不想摸黑翻书,累得不想第二天早起赶去自习室,累得想找个能一直亮灯的地方,安安静静把题算完。
她转身往回走,没去自习室,往相反的方向——上周她路过自习室附近时,看见过个挂着“民宿”牌子的窄门,门楣上贴着手写的“月租三百,无窗”。
当时觉得“无窗”太憋屈,现在却突然觉得——挺好。
不用摸黑,不用赶时间,不用听别人说“你怎么又熬”。就一个小房间,一盏灯,一张桌,够了。
走到民宿门口时,她摸了摸兜里的草稿纸。椭圆题的步骤还在上面,字迹被手汗浸得有点发皱。胃里的沉意在夜风里轻了点,她抬手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个模糊的声音:“住店?”
“嗯。”她应了声,声音有点哑,“要最便宜的,无窗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走进去,把书包往墙角一放,没看房间大小,没看床板硬不硬,只盯着桌上那盏旧台灯——灯是好的,能亮。
她拉开书包拉链,把习题册掏出来,摊在桌上。胃里的钝痛还在,像根细弦,轻轻绷着。但她坐下时,握着笔的手很稳。
这点疼算什么。
她盯着习题册上的新题,眼里亮得很。比疼更难受的,是考砸了的滋味,是被人堵着嘲笑的滋味,是听人说“你走不通”的滋味。
所以这点疼,忍忍就过去了。
台灯亮起来,昏黄的光落在习题册上,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小小的一团,像株在暗里拼命长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