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完保密协议的那天下午,风突然软了。
之前总刮得槐树叶"哗啦"响的风,此刻贴着地面漫过来,带着点晒热的土味,拂过脸颊时竟有几分暖。关重祁站在老办公楼的台阶下,手里还捏着那支签过字的笔——笔杆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潮,她却没松开,指尖反复摩挲着笔帽上的裂痕,像在确认刚才发生的事不是梦。
"暂时不能说",负责人的话还在耳边飘。她原以为交了论文,最多等个"通过"或"不通过"的通知,从没想过会被扯进"商业价值""保密协议"这些词里。可低头看见协议复印件上自己歪扭的签名时,心里那点慌突然变成了松快——就像藏了颗糖在口袋里,知道它甜,却不用急着拿出来给人看,这种独属于自己的笃定,比任何夸奖都让人踏实。
往民宿走时,她绕去了便利店。货架上的压缩饼干还堆在老位置,她却伸手拿了盒酸奶——冷藏柜的凉气扑在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喉咙里的腥甜却淡了些。付账时,老板看她:"姑娘今天脸色好点了,不总皱着眉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捏着酸奶往外走。阳光落在酸奶盒上,映出层薄薄的光,她突然想起刚搬来民宿时,这盒酸奶的钱够买三袋面包,那时她舍不得,现在却觉得,等了这么久,该给自己尝口甜了。
回到民宿,她把保密协议复印件压在书堆最底下,上面摞了两本奥赛题集,再铺上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藏得比之前的论文还严实。然后坐在桌前,撕开酸奶盒的封口,用吸管慢慢喝。酸奶有点酸,却凉得舒服,顺着喉咙滑下去时,胃里那点总缠着她的沉意竟轻了些。
窗外的槐树叶绿得发亮,之前总掉的黄叶被风卷走了,新抽的嫩芽沾着光,嫩得能掐出水。她盯着树叶看了会儿,突然发现这房间其实能看见点天——透气孔虽然小,却正对着西边的天空,傍晚时能看见晚霞,像打翻的颜料盘。之前怎么没注意?大概是总低着头做题,忘了抬头看。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比之前更安静。
在学校,同桌递过来的笔记她还是说"不用",但声音软了些;林薇问她"奥赛是不是没消息",她摇头,却加了句"可能还在评";王老师在课堂上点她回答问题,她答得慢了些,老师皱着眉说"又走神",她也没像以前那样攥紧拳,只是低头翻书。
只有身体还在往下沉。早上刷牙时,她对着镜子看,眼下的青黑淡了点,可脸色更白了,像蒙了层纸。有次在教室突然头晕,她没敢趴在桌上,怕被人发现,只是悄悄撑着桌沿,闭了闭眼——校医给的维生素片她天天吃,可总觉得补不回来,大概是之前亏得太多。
她开始偶尔去食堂吃饭。
不再绕去便利店买面包,而是跟着人流排队,打份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坐在角落,慢慢扒着饭,菜没什么味,可热乎的饭滑进胃里,总比干面包舒服。有次林薇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吓了她一跳,女生笑:"你怎么总躲在这里吃?我找了你好几次。"
她扒着饭没抬头:"人少。"
"我爸说奥赛结果可能快出来了,"林薇往她碗里夹了块豆腐,"他昨天跟物理系的老师吃饭,说今年有个高中生的论文很亮眼,思路特别新。"
关重祁的手顿了顿。
"不知道是谁,"林薇咬着筷子笑,"要是我们学校的就好了,肯定能被特招。"
她没接话,把那块豆腐咽下去,热乎的,熨得喉咙发暖。窗外的天阴了,像是要下雨,槐树叶被风刮得贴在玻璃上,沙沙响,像在催什么。她突然觉得,那藏在书堆下的保密协议,像颗埋在土里的炸弹,引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就等一声响。
这天下午,她在民宿做题时,听见外面有救护车的声音。
"呜哇——呜哇——",声音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风里。她没抬头,继续算题,可笔尖总在抖。算到一半,突然想起签保密协议那天,负责人说"有公司想跟进开发",还说"大学招生老师可能也会感兴趣"。
大学?
她的心猛地跳了下。之前只想着拿奖"打脸",没想过别的。如果真的被大学注意到......她不敢往下想,怕想多了会失望,只是把笔往桌上一放,走到透气孔前。
天又放晴了,西边的天空蓝得很干净,飘着朵小云,像棉花糖。楼下的槐花开了,一串一串挂在枝上,白得像雪,香味顺着透气孔飘进来,甜丝丝的。她深吸了口气,花香混着空气里的潮气,钻进肺里,竟觉得鼻子有点酸。
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快了?
她摸了摸口袋,没什么东西,可总觉得手心发烫,像还捏着那支签协议的笔。书堆下的保密协议,大概也在等吧?等一个合适的时间,从纸堆里跳出来,把所有的安静都打破。
傍晚去学校,路过公告栏,围了好多人。她没敢靠近,怕看见奥赛结果,只是绕着走。刚走两步,听见有人喊"校长室来了好多人!好像是大学的招生老师!"
她的脚顿住了。
风突然大了,刮得槐花落了一地,白色的花瓣打着旋,像雪。有片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她没敢动,就那么站着,听着远处的喧闹声,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突然松了——
来了。
那颗埋在土里的炸弹,要响了。
她抬起头,看向校长室的方向,楼很高,被树挡着,看不见。可她好像能看见办公室里的人,看见他们手里拿着的证书,看见他们说"我们要特招她"。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落在满地的槐花上,亮得晃眼,她突然笑了笑,喉咙里的腥甜好像在这一刻,彻底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