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关重祁睫毛颤了颤。
不是民宿里那股混着霉味的旧空气,也不是学校走廊里飘着的粉笔灰味,是很干净的、带着点凉的消毒水味,像她以前总灌的凉水,却没那么刺喉咙。她费力地睁开眼,天花板是惨白的,灯管嵌在里面,亮得有些晃眼——她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操场边的梧桐叶,红得扎眼的录取通知书,还有……顺着嘴角往下淌的血。
“醒了?”旁边传来个温和的声音。
关重祁转过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站在床边,手里捏着张叠得整齐的检查单。医生推了推眼镜,指尖在单子上点了点:“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发不出声音。医生递过一杯温水,用棉签蘸了点,轻轻抹在她嘴唇上:“别使劲,你昏迷太久,嗓子还没缓过来。”
昏迷?
她皱了皱眉,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浑浑噩噩的。她记得自己倒在了主席台上,记得林薇带着哭腔喊她的名字,可后来呢?后来是怎么到这的?这是哪里?
“这里是帝都大学校医院。”医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把检查单摊开,放在她能看见的地方,“你晕倒那天,救护车直接把你送来了,前一个月都在ICU躺着,胃出血加严重营养不良,教授们天天来问情况,可把我们这儿的护士吓坏了。”
ICU?一个月?
关重祁愣住了。她以为只是晕了一小会儿,怎么会……她下意识想抬手摸头,胳膊却软得抬不起来,刚动了动,就累得喘了口气——这身体沉得像灌了铅,不是之前熬通宵后的酸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虚。
“别乱动。”医生按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带了点无奈,“检查单你自己看看吧,胃溃疡,胃黏膜都破了;神经衰弱,睡眠质量几乎为零;还有营养不良,血红蛋白比正常人低了快一半——你这是拿命在拼什么?再熬半个月,胃穿孔都有可能。”
检查单上的字她都认识,可串在一起,却让她心里发空。那些她从没在意过的胃疼、头晕、咳血,原来不是“小毛病”,是身体早就发出的警告,是她自己一门心思往前冲,把那些警告全当成了耳边风。
“你啊。”医生叹了口气,收起检查单,“现在开始,必须强制休养,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许干,书也不许看。”
关重祁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窗外有光透进来,落在白墙上,画出块菱形的亮斑,风一吹,亮斑晃了晃——她才发现这房间有扇窗,窗外种着棵玉兰树,枝桠上缀着几朵半开的花苞,白得像雪。以前在民宿,她总盼着能有扇窗,现在真有了,却没力气爬起来看。
下午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关重祁转过头,看见李老师和几个穿衬衫的教授走进来,手里提着个果篮。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林薇——她剪了短发,穿着件浅蓝的T恤,看见关重祁醒着,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走到床边:“你终于醒了!我都来好几次了,医生总说你还没醒。”
“你怎么在这?”关重祁终于挤出点声音,哑得厉害。
“我考进来啦。”林薇笑起来,眼角弯出细纹,“跟你一样,物理系,不过我是正常录取的,比你晚报道半个月——本来想开学就找你,结果刚到就听说你住院了。”
关重祁看着她,突然反应过来医生说的“昏迷两个月”是什么意思。她倒在操场上那天,应该是暑假前,现在林薇都报道了,说明……她已经错过了新生报到,错过了开学典礼,错过了好多事。
“别瞎想。”李老师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的手续我们都帮你办好了,课也帮你申请了延期,等你养好了身体,什么时候去上课都行。”
另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蹲在床边,看着她笑:“你那篇《光影函数控制楼房》,我们几个老家伙都看了,厉害啊,思路比有些研究生还清楚。不过你这身体可不行,搞科研得有本钱,身体垮了,再好的想法也落不了地。”
关重祁没接话。她下意识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是空的。她昏迷前藏在书包里的《控制工程基础》,还有那叠写满推导步骤的草稿纸,都不在了。
“找这个?”老教授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本书,正是她那本磨破了封皮的《控制工程基础》,“你昏迷的时候,我们从你书包里翻出来的,还有一沓草稿纸,都给你收着呢——不过现在不能给你,得等你养好身体。”
他把书往身后藏了藏,板起脸:“不许闹脾气,医生说了,你现在得彻底放空,不能想公式,不能算题,连笔都不许碰。”
关重祁看着那本书,突然没了之前非要攥在手里的执念。她想起自己在民宿里,咳着血还趴在桌上算题的样子;想起为了卡一道公式,熬三个通宵,最后趴在桌上哭的样子;想起把体检单塞进桌肚,假装看不见那些红叉的样子——那时她觉得,只要能拿到奖,能证明自己,身体熬垮了也值。
可现在躺在这张病床上,看着窗外的玉兰花苞,听着林薇絮絮叨叨说“物理系的实验室可大了,有好多你说的温差发电片”,她第一次觉得“累”。
不是算题算到手腕发酸的累,不是熬夜熬到眼睛发花的累,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乏,像一根被绷了太久的弦,突然松了劲,连带着整个人都软了下去。那些憋着的怒火,那些藏着的不甘,好像也跟着这股乏劲,慢慢散了。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林薇从包里拿出个小本子,放在她枕边,“这是我记的课表,还有几个教授的联系方式,等你能下床了,我带你去逛校园,物理系的楼前种了好多爬山虎,跟你之前说的光影变化特别配。”
关重祁拿起那个小本子,指尖蹭过林薇清秀的字迹。本子是软皮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不像她之前总用的硬壳笔记本,硌得手心疼。
“对了,”李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封皮的本子,放在她手里,“这个也给你,之前怕你激动,没敢给你。”
是帝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红封皮上那片被血晕开的痕还在,只是颜色淡了些,像朵干了的花。关重祁捏着封皮,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痕——她终于拿到了,用那么多夜晚,那么多汗水,那么多没说出口的委屈换来的。
“你看。”她低声说,声音还是哑,却比刚才清楚了些,“我做到了。”
林薇愣了愣,随即笑了,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你能做到。”
窗外的风拂过玉兰树枝,花苞轻轻晃了晃,像在点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录取通知书的红封皮上,暖得让人想眯起眼。关重祁把通知书放在胸口,看着天花板,没再想公式,没再想推导,只是慢慢呼吸着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
身体还是沉,还是乏,可那股总缠着她的、要把她拖垮的沉意,好像轻了点。就像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挪开了一角,终于能喘口气了。
她想,等身体好点,得去看看林薇说的爬山虎。得好好吃顿饭,不是啃面包,是吃碗热乎的粥。得睡个够,不用定闹钟,不用想着还有题没算。
至于那些嘲笑,那些轻视,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她已经站在这里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