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

《难堪》

巴黎的清晨总是带着一丝慵懒的湿气。简黎推开"花时"花店的玻璃门，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玫瑰、茉莉和刚烤好的可颂面包的香气。

"Bonjour, Monsieur Jian!"（你好，简先生。）隔壁面包店的老板娘玛德琳朝他挥了挥手，她围裙上沾满了面粉。

"Bonjour, Madeline."（你好，玛德琳。）简黎微笑着回应，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牛角包。他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黄油香气立刻充满了口腔。

花店内，他的助手克莱尔已经在整理昨天到货的鲜花。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白色大理石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简，慈善晚宴的花艺装置草图我放在你桌上了。"克莱尔头也不抬地说，手里正忙着修剪一束香槟玫瑰的刺，"主办方又发邮件确认了时间，今晚七点必须全部布置完毕。"

简黎点点头，走向后间的工作室。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几张设计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花材和色彩搭配。今晚的慈善晚宴是巴黎艺术界一年一度的盛事，能接到这个订单对"花时"来说是个不小的突破。

他脱下深蓝色亚麻外套挂在门后，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二十六岁的简黎有着东方人特有的柔和轮廓，却又带着法国人那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琥珀色，像是融化的焦糖。

"克莱尔，帮我确认一下山茶花的到货时间。"他对着前厅喊道，同时拿起一支铅笔在设计图上修改着什么。

"供应商说下午两点到，但你知道巴黎的交通..."克莱尔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带着法国人特有的那种对迟到习以为常的语气。

简黎皱了皱眉。时间比他预想的要紧张。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Papa, tu es libre cet après-midi?"（爸爸，你今天下午有空吗？）他用流利的法语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电话那头是他养父菲利普，巴黎圣路易医院的外科主任。

"当然，我的孩子。需要我做什么？"菲利普的声音温暖而沉稳。

"花材可能会晚到，我需要多一辆车和人手帮忙运输。"简黎咬了咬下唇，这个习惯在他需要帮助时总会不自觉地出现，"如果你下午没有手术的话..."

"交给我吧。"菲利普干脆地回答，"我三点过来。"

挂断电话，简黎轻轻舒了口气。即使已经成年独立，向养父母求助这件事对他来说依然不是那么自然。回忆起二十六年前，他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巴黎十六区的一个公园长椅上，只裹着一条薄毯。那对中国留学生因为意外怀孕生下了他，却无法承担养育责任。幸运的是，当时正为不孕症困扰的菲利普和伊莎贝尔夫妇发现了他。

"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意外。"养母伊莎贝尔常常这样对他说，手指轻抚他黑色的头发。她是位颇有名气的水彩画家，家里到处挂着她充满梦幻色彩的作品。

简黎摇摇头，把回忆赶出脑海。现在不是回忆，感慨的时候，他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完成。

下午三点十五分，菲利普如约而至。他高大挺拔，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即使穿着便装也掩饰不住医生的严谨气质。

"货车在后面。"菲利普吻了吻简黎的双颊，"伊莎贝尔说她晚上会直接去晚宴现场，她今天在蒙马特有个画展。"

简黎点点头，迅速指挥着工人将成箱的山茶花、牡丹和绣球搬上两辆车。这些花材是他特意为今晚设计的"东方花园"主题挑选的，融合了中式园林的意境和法式花艺的浪漫。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布置？"菲利普担忧地看着堆积如山的花材。

"不用，克莱尔和我会搞定。"简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你们晚上好好享受宴会就行了。"

菲利普叹了口气，捏了捏养子的肩膀，"你知道我们永远在这里，任何时候。"

简黎感到喉咙一紧，只能点点头。他明白养父话中的含义——自从两年前他执意要搬出家里独立生活，菲利普和伊莎贝尔就一直在用各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支持和不舍。

五点半，巴黎歌剧院灯火通明。简黎和克莱尔推着满载鲜花的手推车穿过侧门，工作人员指引他们前往主厅。大厅已经布置得金碧辉煌，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简，这边！"晚宴的策划人玛丽昂向他们招手，"主桌的花艺装置放在正中央，其他桌花按编号摆放。"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简黎全神贯注地搭建着他的作品。主桌中央是一个高达两米的环形花架，他用山茶花、牡丹和藤蔓编织出一个仿佛从东方神话中走出来的花园。浅粉与深红的渐变色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梦幻。

"C'est magnifique!"（这美极了！）玛丽昂惊叹道，手指轻触一朵盛放的山茶花，"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简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嘴角微微上扬。他喜欢这种用花艺讲述故事的感觉，尤其是能将东方元素融入其中。虽然他对亲生父母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但血液里流淌的那部分中国文化始终是他身份认同的一部分。

"简，你得去换衣服了。"克莱尔提醒道，"宴会七点半开始，你答应玛丽昂会留下来应对突发状况的。"

简黎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沾满花汁的工作服。他迅速跑到后台的洗手间，从背包里拿出一套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这是伊莎贝尔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出自她最爱的设计师之手。

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厅时，克莱尔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哇哦，看看这是谁？"

简黎不自在地整了整领结。他很少穿得如此正式，平时在花店总是简单的衬衫加牛仔裤。但今晚不同，养父母的朋友们都会在场，他不想让菲利普和伊莎贝尔丢脸。

宴会准时开始，巴黎艺术界和上流社会的名流们陆续入场。简黎站在角落，看着自己的作品成为众人赞叹的焦点，心里涌起一股满足感。他注意到养母伊莎贝尔正和一群贵妇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指向花艺装置，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需要香槟吗，先生？"一位服务生端着托盘经过。

简黎取了一杯，轻啜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微妙的果香。他不太喝酒，但今晚值得破例。

就在这时，大厅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简黎转头看去，一群西装革履的亚洲面孔正步入会场。为首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比周围人都高出半个头，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面部线条如刀削般锋利。他的眼神冷静而锐利，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那是谁？"简黎小声问身旁的克莱尔。

"段氏集团的CEO，段蔚廷。"克莱尔压低声音回答，"中国来的商业巨头，这次晚宴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听说他脾气很不好，已经连续换了三个助理了。"

简黎挑了挑眉。段蔚廷看起来确实是不好相处的那种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即使隔着半个大厅也能感受到。他注意到段蔚廷正在与主办方交谈，偶尔点头时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透露出不耐烦。

宴会正式开场，宾客们纷纷入座。简黎作为花艺师本可以离开，但玛丽昂坚持要他留下以防花艺装置出现问题。他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安静地享用晚餐。

主菜过后是慈善拍卖环节。简黎的注意力开始游离，他想着明天一早还要去花卉市场进货，盘算着是否需要提前离场。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段蔚延离开了主桌，朝洗手间方向走去。

简黎也起身活动筋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背部有些僵硬。他走向露台想呼吸些新鲜空气，却在拐角处与匆匆返回的段蔚延撞了个满怀。

一切发生得太快。简黎手中的红酒杯倾斜，深红色的液体直接泼洒在段蔚廷雪白的衬衫和昂贵的西装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然后——

"Merde!"（废物）段蔚廷爆发出一句法语咒骂，低头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前襟。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刀般锋利，"你眼睛长在脑后了吗？"

简黎感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他下意识地用法语道歉："Je suis désolé, monsieur. C'était un accident."（我很抱歉，先生。这是个意外。）

段蔚廷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简黎。出乎意料的是，他切换成了流利的中文："中国人？那就用中文道歉。这套西装是Brioni的定制款，现在因为你毁了。"

简黎愣了一下，随即也用中文回应："我已经道歉了，段先生。这确实是意外，我愿意承担干洗费用。"

"干洗？"段蔚廷冷笑一声，"你以为这种面料能随便干洗？"

周围开始有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窃窃私语声渐起。简黎感到耳根发热，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那您想怎么解决？"他直视段蔚廷的眼睛，声音平稳，"我可以给您我的联系方式，等您评估完损失后联系我。"

段蔚廷眯起眼睛，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镇定。他上下打量着简黎，目光在那张混合着东西方特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你是晚宴的工作人员？"他突然问道。

"花艺师。"简黎简短地回答，"花时''的主人。"

一丝微妙的表情闪过段蔚廷的脸，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些花艺装置是你做的？"

简黎点点头，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变。

段蔚廷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出乎意料地从内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简黎。"明天上午十点，带着你的报价单到我办公室来。"

简黎困惑地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段蔚廷"三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报价单？"心想难不成这是个傻子，不要赔偿了吗？

"我的新办公室需要花艺设计。"段蔚廷简短地说，然后转身离开，留下简黎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名片。

直到段蔚廷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简黎才长出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衬衫上溅到的红酒渍，又看看名片上奢华的烫金字体，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切还好吗？"伊莎贝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担忧地看着他。

简黎迅速将名片塞进口袋，挤出一个微笑："没事，妈妈。只是不小心打翻了酒。"

伊莎贝尔敏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但没有多问。"你的作品惊艳了所有人，亲爱的。"她转而说道，挽起简黎的手臂，"玛丽昂说已经有三个人向她打听你的联系方式了。"

简黎勉强集中精神回应养母的夸奖，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傲慢的中国总裁。为什么一个刚刚还对他大发雷霆的人，会突然提出商业合作？这不合常理。

宴会接近尾声时，简黎注意到段蔚廷已经提前离场。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却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象。

回到花店楼上的小公寓，简黎脱下沾了酒渍的西装，仔细挂好。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名片，在灯光下反复查看。段氏集团巴黎分部，地址位于寸土寸金的香榭丽舍大街。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段蔚廷"。屏幕上立刻弹出大量信息——29岁接任家族企业CEO，用五年时间将业务扩展至欧洲，福布斯亚洲30岁以下精英榜...还有无数与各路名媛的绯闻，尽管所有报道都强调他从未公开承认过任何恋情。

简黎关上电脑，揉了揉太阳穴。明天去见段蔚廷可能是个糟糕的主意，但拒绝一个潜在的大客户同样不明智。更何况，他确实对那个充满矛盾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窗外，巴黎的夜空繁星点点。简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段蔚廷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和红酒顺着他的白衬衫滴落的画面。

这绝对是他经历过的最难堪的相遇，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