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坠海

咸腥的海风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林羽的脸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实验记录本，纸页边缘被海水浸得发皱，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与草图正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簌簌颤抖。

作为海洋生物研究所最年轻的骨干，他随“探海号”科考船出海才满三个月。此刻本该在恒温培养舱前记录深海蠕虫的繁殖数据，警报声却像撕裂绸缎般骤然响起，红色警示灯在舱内疯狂闪烁。“海底地震！深度八千米！”广播里传来船长嘶哑的吼声，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林羽眼睁睁看着固定培养皿的钢架崩裂，那些他耗费数周采集的深海样本，连同玻璃容器一起摔在地上，碎裂声与海浪的咆哮混作一团。

巨浪像愤怒的巨兽，轻易撕碎了船身的钢铁骨架。林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甲板外，失重感瞬间攫住了他，紧接着是刺骨的冰冷——他坠入了大海。

海水疯狂地往口鼻里灌，带着铁锈与浮游生物的腥气。意识在窒息的痛苦中逐渐模糊，他奋力挣扎，却只觉得四肢越来越沉，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正将他拖向漆黑的海底。视野里最后残留的光亮，是科考船断裂的桅杆在浪涛中沉浮，像一截燃烧殆尽的火柴。

“别……放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办公桌上那盆还没开花的海菖蒲，实验室里等待分析的热液喷口样本，还有导师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深海里藏着生命的答案”……他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怎么能就这么死去？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时，手腕忽然被一股温暖而有力的力量攥住。那力量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既不像人类的手臂那样骨节分明，也绝非他研究过的任何海洋生物的鳍肢——更像是某种覆盖着细腻肌理的坚韧组织，隔着湿透的衣袖，仍能感受到清晰的脉搏跳动。

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银白色的长发在海水中轻轻浮动，发丝间似乎缠绕着细小的荧光藻类，流转着如同月光凝结的流苏。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却在深海微弱的光线折射下，泛着一层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靛蓝色，比他采集过的任何深海海水都要澄澈，此刻正带着一丝困惑与好奇，静静地注视着他。睫毛很长，像蝶翼般轻轻颤动，每一次扇动都带起细小的水流漩涡。

这是……什么？

林羽的大脑一片空白，连窒息的痛苦都仿佛被暂时遗忘。他研究过抹香鲸的声呐系统，解剖过巨型乌贼的腕足，甚至见过热液区那些形态诡异的管水母，但眼前的存在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既有着人类的轮廓，眉骨与下颌的线条却带着非人的锋利感，耳尖微微上翘，边缘似乎有半透明的鳍膜，脖颈两侧分布着三对细密的鳃裂，正随着呼吸轻轻开合。对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细碎的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释放出转瞬即逝的微光。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被更用力地向前拖拽。那股力量带着他穿过冰冷的海水，速度快得惊人，耳边只剩下水流呼啸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水温在逐渐升高，原本漆黑的环境里开始出现零星的光点——是发光水母？还是某些甲壳类生物的荧光？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何处，却奇异地放下了所有挣扎——在那双清澈又神秘的眼睛里，他没有看到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探究。

不知过了多久，拖拽的力量渐渐放缓。林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触碰到了某种坚硬而光滑的东西，表面覆盖着湿润的苔藓，带着微凉的温度，像是巨大的珊瑚礁石。他猛地咳嗽起来，呛出几口咸涩的海水，终于得以大口喘息。

新鲜的、带着淡淡海藻与矿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救了自己的存在。

对方正半趴在礁石上，上半身完全是人类的形态，肩线流畅，锁骨凹陷处积着一汪海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裸露的胸膛覆盖着均匀的肌肉，却又不失少年人的纤细，腰侧有几道淡青色的纹路，像是某种天然的图腾。而从腰部往下，却是一条覆盖着细密鳞片的鱼尾，鳞片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蓝紫色的光芒，边缘泛着银白，每一片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宝石，轻轻摆动时，带起一圈圈涟漪，搅动着水中漂浮的发光粒子。

人鱼……

这个只存在于《海的女儿》与航海传说中的词汇，此刻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林羽的脑海里。他甚至能看到对方尾鳍边缘那道若隐若现的虹彩，像极了实验室里用棱镜折射出的光谱。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倒是对方先有了动作，那双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尖圆润，指甲是半透明的淡蓝色，带着珍珠般的光泽——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湿透的脸颊。

指尖的温度比海水暖一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触感，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黏膜。林羽下意识地缩了缩，对方却像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尖尖的犬齿，像幼兽般无害。

“你……是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林羽耳边响起，带着一点生涩的口音，每个字的尾音都微微上扬，却意外地好听。声波似乎能穿透海水直接传入耳蜗，带着某种共鸣般的震颤。

林羽愣住了——对方竟然会说人类的语言？而且发音标准得惊人，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韵律感。

他定了定神，哑着嗓子回答：“我叫林羽……是人类。你呢？”

“艾泽。”对方回答得很干脆，眼睛里的好奇更浓了，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样本，“人类？就是那些住在海面上，用奇怪的铁盒子在水里游，还会撒下亮晶晶的网子的生物？”

林羽点头，心里却泛起更大的疑惑。看来对方对人类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认知还停留在很表面的层面——或许是偶然见过渔船或潜水器？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海底溶洞中，洞顶镶嵌着许多会发光的矿石，散发着柔和的蓝绿色光芒，照亮了周围大片区域。不远处，有蜿蜒的珊瑚礁群，彩色的鱼群在其间穿梭，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贝类，正张开壳吐出紫色的丝状物，景象瑰丽得如同幻境。溶洞的岩壁上能看到明显的水流冲刷痕迹，形成天然的拱门与通道，空气中弥漫着高浓度的氧气，呼吸起来异常顺畅。

这里是……深海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你为什么会掉进海里？”艾泽又问，他的鱼尾轻轻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林羽的手背上，带着微凉的湿意，“你们人类不是很怕深海吗？长老说，你们的骨头在深海里会像蛋壳一样碎掉。”

“船出事了……海底地震。”林羽简单解释了一句，体力的透支让他说话都有些吃力，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谢谢你救了我。”

艾泽摇摇头，视线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眉头微微皱起，像发现了实验样本的异常：“你穿的这个东西，看起来好难受。布料缝隙里卡了好多浮游生物，我们族人都不穿这个。”

林羽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衬衫和长裤，确实又冷又重，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磨得伤口生疼。他尝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手臂和小腿都有擦伤，伤口处渗出血丝，在海水中晕开淡淡的红雾。

艾泽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适，凑近了些，靛蓝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的伤口，鼻尖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嗅闻什么。他的鼻腔里似乎有特殊的嗅觉器官，每一次吸气，鼻翼两侧的皮肤都会微微收缩。“你受伤了，”他笃定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然后忽然转身，鱼尾一摆，游向溶洞深处，尾鳍划破水面时，带起一道转瞬即逝的蓝光，“等着。”

林羽看着他消失在光影交错的珊瑚礁后，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个叫艾泽的人鱼，像一颗投入他平静生活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他注意到对方游过的水域里，那些原本四散的小鱼忽然聚集起来，像是在为他引路，而某些原本闭合的贝壳也纷纷张开，露出里面莹白的内壁——这难道是人鱼对海洋生物的某种掌控力？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神秘的深海世界，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他能感觉到，从被那双靛蓝色的眼睛注视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几分钟后，艾泽回来了，手里捧着几片墨绿色的、叶片肥厚的海草，叶片边缘泛着银光，还有一颗拳头大小、半透明的珠子，内部似乎有液体在缓缓流动。他游到林羽面前，先用指尖沾了点海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掉伤口周围的泥沙，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易碎的标本。然后将海草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的指甲轻轻划开叶片，挤出里面粘稠的淡金色汁液，小心地敷在林羽的伤口上。冰凉的触感让疼痛感减轻了不少，伤口处甚至泛起一丝淡淡的麻痒，像是细胞在快速修复。

“这个叫‘凝伤藻’，能让伤口快点好。”艾泽解释道，指腹不经意间擦过林羽的皮肤，留下一片微凉的湿意，“长老说，以前族里有人被虎鲸咬伤，敷上这个三天就能长好。”他又把那颗珠子递到林羽面前，珠子在光线下折射出柔和的暖光，“这个是‘温玉珠’，能发光，也能取暖。你们人类好像很怕冷。”

林羽接过珠子，触手温润，果然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暖意从掌心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看着艾泽认真的侧脸，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发梢沾着细小的气泡，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阳光透过海水与溶洞顶部的矿石，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截优美的脖颈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

“谢谢你，艾泽。”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艾泽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眼睛亮了亮，像是有星光坠入靛蓝色的深海：“不用谢。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类，很有趣。”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碰林羽的皮肤，只是轻轻拂过他额前湿透的刘海，动作带着试探的温柔，“你的头发是黑色的，和我们不一样。”

他的笑容干净又纯粹，像深海里最清澈的泉水，瞬间击中了林羽的心脏。那些关于科学研究的理性认知，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眼前这双映着光的眼睛，和掌心那颗不断散发热量的温玉珠。

林羽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海难，或许并不全然是一场灾难。至少，它让他遇见了眼前这个神秘而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