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星期四
我实在太害怕碰到那个男人了,所以没办法回去四号房,只好一整晚都待在一号房。一号房的女生打从心里欢迎我留下来,还把早餐的吐司多分了一些给我。我一边吃着吐司一边想,姐姐一定担心我担心得不得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回姐姐所在的房间,于是潜进水沟隧道。结果二号房已经有新人了。就跟每个第一次看到我的人一样的反应,她吓了一大跳。
三号房则是空空荡荡的,连血也刷除得一干二净。我试着寻找任何一点能透露昨天跟我一起聊天的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虚的水泥房间。
回到四号房,姐姐紧紧地抱住我。
“我还以为你被抓到杀掉了!”
即使如此姐姐仍留着吐司没吃一直等我回来。
今天是星期四,我们被关的第六天,轮到我和姐姐被杀了。
我告诉姐姐我一直待在一号房,那个女生也分了吐司给我吃。我对姐姐说对不起我已经先吃过了,她可以吃掉整片吐司。姐姐只是红着眼眶骂了我一声“傻瓜”。
接着我告诉她,三号房的人被杀的时候,我躲在隧道里努力想看清楚凶手的长相。
“你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
姐姐生气了。不过当我讲到门的部分,她沉默下来认真听我说。
姐姐站了起来,伸手抚着嵌在墙里的铁门。她握起拳头用力敲了铁门一记,房间里响起沉重金属块和柔软皮肤碰撞的声音。
没有把手的门,几乎和墙壁没有两样。
“……门的外侧真的有门闩?”
我点点头。从房间内部看,合叶在门的右侧,而门是往房间内侧开启,因此那时潜在隧道里的我清楚地看到门外侧的那一面。门上的确有一道看上去非常坚固的横向门闩。
我再次望向房门。门并不是开在墙面的正中央,而是较偏向左手边。
姐姐的神情非常恐怖,直瞪着那扇门。
一看姐姐的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距离傍晚凶手前来杀我们,只剩下六个钟头。
我坐到房间角落,翻着三号房女生交给我的记事本,里面写着她父母亲的事情,害我也好想见爸爸妈妈。他们一定很担心我们。
我想起在家的时候,每到睡不着的夜晚,妈妈都会用微波炉温热牛奶给我喝。大概是昨天在脏水里睁开眼睛的关系吧,一流泪,眼睛就痛得不得了。
“我绝对不会让事情就这样结束……绝对不会……”
姐姐语带恨意,对着门静静地喃喃自语,双手颤抖着。回头,看向我的姐姐的表情显得十分悲壮,眼白部分仿佛闪烁着狰狞的光芒。
直到昨天还虚弱无力的眼神已不复见,那是一种下定决心的表情。
姐姐又问我关于凶手的体格和他手中电锯的事情。难道她打算在凶手袭击我们时和他硬碰硬打起来吗?
男人的那把电锯将近有我身高的一半长,发出宛如地震般的声响,刀刃部分高速运转。姐姐究竟打算怎么和拿着那种东西的男人对抗?可是,不反抗的话,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姐姐看了看手表。
那人马上就要来杀我们了。那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的规矩——绝对会降临的死亡。
姐姐要我潜入水沟去跟大家说说话。
时间很快过去了。
这条水沟已经漂过了多少人的尸体呢?我潜入污秽的水中,穿梭在长方形的水泥洞穴中,移动于各个房间。
除了我和姐姐,此时被那男人关进来的还有五人。这五人当中看过沟水染红并漂流着各式各样的人体碎片的,是位于我们房间下游的三个人。
我去了她们的房间,向她们道别。大家都知道今天轮到我和姐姐了。有人悲伤地捂着嘴,有人则是因为晓得自己终究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而绝望不已,还有人建议我逃到别的房间,就算只有我能逃走也好。
“你带着这个吧。”
五号房的年轻女生将一件白色毛衣交给全身只穿一条内裤的我。
“这里很温暖,不需要毛衣……”
接着她紧紧地抱住我。
“愿幸运降临在你和你姐姐身上……”
她的声音颤抖着。
终于,六点就要来临了。
我和姐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这个角落位于正对门那面墙壁和下游侧连接五号房的墙壁的交接处,离门最远。
我贴着角落靠墙坐,姐姐则坐在我身旁。我们把脚伸得直直的,姐姐的手臂碰到我的手臂,传递着她的体温。
“出去的话,你第一件事情想做什么?”
姐姐问我。出去的话?我已经想过太多次了,有太多的答案。
“我不知道。”
可是,我想见爸爸妈妈,我想深呼吸,我想吃巧克力,有无数件想做的事。要是这些事情真能实现,我一定会哭出来的。我跟姐姐说了之后,姐姐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瞄了姐姐的手表一眼,好确认时间。姐姐一直望着房里的灯泡,于是我也跟着她看。
被关进这个房间之前,我和姐姐成天吵架。我甚至还想过为什么在我身边会有一个叫做姐姐的生物存在。每天我们都吵来吵去,如果只有一人份的点心,一定会抢着吃。
然而此刻,姐姐只是这么坐在我身边,就能带给我无比的勇气。她的手臂传来热热的体温,宣告着这世界不是只有我独自一人。
当然姐姐和其他房间里的人完全不同。虽然我至今连想都没想过,其实在我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姐姐就认识我了,那是非常特别的。
“我出生的时候,姐是怎么想的?”
听我这么问,姐姐一脸“怎么突然说这个”的表情看着我。
“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什么啊?’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床上,身体小小的,一直哭,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象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并不是我们已经没有话说,在这盏灯泡的光线下淡淡浮现的水泥箱体之中,只有沟水悄悄流动,我发现我和姐姐正深刻地谈着心。在死亡逐步迫近的此刻,我的内心渐趋冷静,宛如平静无波的水面。
姐姐看了看手表。
“准备好了吗?”
姐姐深呼吸一口气,这么问我。我点点头,绷紧全身的神经。就快来了。
水沟里唯有水不停地流动,我竖起耳朵倾听是否还有水声以外的其他声音。
维持这个状态数分钟之后,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微微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摸了摸姐姐的手臂,抬起脸看着她,时间到了。我站了起来,姐姐也跟着起身。
脚步声逐渐接近这个房间。
姐姐的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拇指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头。
那是安静的道别暗号。
姐姐做出的结论是:我们跟拿着电锯的男人再怎么对抗也是毫无胜算的。我们是孩子,对手是大人。很悲哀,但是事实。
门下的缝隙中出现影子。
我的心脏快要裂开来,仿佛体内所有东西都要从喉咙深处逆流而出。我的心中尽是悲伤和恐惧,被关在这里的每一个日子在脑海复苏,死去的人的脸孔和声音在脑中浮现着。
门的另一侧传来拉开门闩的声音。
姐姐背靠着离门最远的角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做好准备,等着。她迅速看了我一眼,死亡就要来临了。
铁门发出沉重的声响,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走进房间。
但是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映入我眼中的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一道掌管死亡并将死亡带给我们的黑色人影。
电锯发动声音。整个房间充斥着仿佛撼动一切的激烈噪音。
房间角落的姐姐张开双臂,绝不让男人看见她的身后。
“我不会让你碰我弟弟一根手指头!”
姐姐大叫着,然而,那声音立刻就被电锯的声响盖过了。
我好害怕,想要大叫出声。我想象着被杀那一瞬间的痛楚,当那么激烈运转的刀刃砍进身体的时候,脑子里会想起什么事情呢?
男人看见了被挡在姐姐身后的我的衣服。他握紧电锯,往姐姐走近一步。
“不要过来!”
姐姐伸出双臂,拼命挡住身后大叫着。喊声被电锯声盖过,但她应该是这么叫的,因为,我们事先决定好要这么说了。
男人再走近姐姐,转动的电锯刀刃碰到了姐姐伸出的双手。
一瞬间,血腥的飞沫溅散到空气中。
当然,我并没有看得一清二楚。男人的模样、姐姐的手破碎的瞬间,我都只能隐约看见点影子,因为我只能透过浑浊的沟水看着房里的状况。
我从藏身的水沟隧道里爬出来,冲向凶手打开的铁门,逃了出去,关上铁门,锁上门闩。
隔着门,房内的电锯声变小了。房间里只剩下姐姐和那个凶手。
当姐姐将手放在我的头上,拇指轻轻碰触我的额头的时候,就代表了我们别离的时刻。下一个瞬间,我迅速把脚伸进上游方向的隧道,整个人钻进去藏了起来,因为躲在上游这一侧比下游更靠近门。
这是姐姐想出来的赌注。
由姐姐站在房间角落,把我的衣服藏在身后,像是护住我似的,以吸引凶手的注意。而我就趁那时候从门口逃出去。只是这样的计划。
因此我的衣服非得弄得像是有人穿着不可,因此我向大家要来衣物塞进我的衣服里。不知道这种骗小孩的把戏能不能瞒过凶手的眼睛,我其实很不安。但姐姐说,只要骗过几秒钟,一定没问题的。姐姐的话给了我勇气。于是,姐姐装出要护着我的模样,用身体挡着身后那堆衣服的集合体。
姐姐站在离门最远的位置,做好所有准备等待凶手上钩。一方面也留心着不让凶手发现从水沟隧道爬出来的我。
当凶手的电锯刀刃最靠近姐姐的那一瞬间,我从水沟爬出,站起身,冲出门外······
锁上门闩的瞬间,我全身颤抖。留下即将被杀的姐姐,只有我独自逃到了外面。姐姐为了让我逃走,没有选择从那把电锯底下逃开,而是留在房间角落继续着她的演出。
紧闭的门的另一侧,电锯声停止了。
有人从里面敲门。因为姐姐的手已经被切断了,一定是凶手在敲门。
我当然不开门。
门里面传来了姐姐的笑声。那高亢、尖锐的笑声,是对着一起被关在里面、想必困惑不已的凶手所发出的胜利的笑声。
但即使如此,恐怕姐姐最后还是会被那个男人杀掉吧。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被关在里面,姐姐一定会被凶手以至今未曾有过的残忍手法杀死的。然而姐姐还是摆了凶手一道,让我逃了出来。
我看向左右,这里应该是地下室,没有窗户的走廊向前延伸着,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便有一盏照亮黑暗的电灯和锁上门闩的门,总共并排了七道门。
我打开四号房以外的所有门。三号房虽然空无一人,我还是打开了它。一想到那间房间里面死过很多人,我就觉得非打开不可。
房间里的每个人一看到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一个人面露欢欣的神情。我之前已经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大家。我成功逃出来,就表示此刻,姐姐正遭遇不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五号房的女生抱着我哭了出来。接着,我们所有人集合到那扇依旧紧闭的门前。
门内再度传来姐姐的笑声。
然后是电锯再度运转的声音。男人似乎打算锯开铁门,削切金属的声音响起,然而铁门纹丝不动。
没有人开口说要打开门救姐姐,因为姐姐事先已经透过我向大家说明,凶手一定会报复,所以姐姐要所有人出了房间之后立刻逃走。
于是,我们留下关着姐姐和杀人魔的房间转身离去。
走过地下走廊,我们看见了一道往上的楼梯。爬到楼梯顶就是阳光灿烂的外面世界了。我们终于逃离了那个昏暗忧郁、被寂寞支配的房间。
我的眼泪掉个不停。我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项链,手拿着那本写着向父母道歉文章的记事本。我的手腕上挂着姐姐的遗物——那只手表。因为不是防水手表,大概在我躲进水里的时候坏掉了吧,指针恰好指着傍晚六点,停止了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