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重新悬在檐角后的第七天,暑气仍像黏稠的蜜,把巷子里的一切裹得发亮。梧桐叶纹丝不动,唯有知了嘶哑地拉锯。六个人的夏天,从一场“探险”开始。
探险的主意是林宇阳蹦出来的。那天午后,他抱着一颗从父亲工具箱里偷来的大号电池,神秘兮兮地宣布:“我要造一艘电动船,开到城南的月牙湖去!”四岁的豪言听起来像胡话,可他的虎牙闪着光,谁也舍不得泼冷水。
于是,分工迅速拍板:林宇阳负责“发动机”,周明轩负责“电路”,苏瑶去找“船帆”,李佳悦准备“干粮”,新加入的张子墨自动请缨“设计船体”,王诗琪则扛起“护卫队长”的大旗——其实就是在众人屁股后头挥着羽毛球拍,防止野猫偷袭。
秘密基地设在废弃的染坊后院。那里有一口干枯的天井,井壁长着青黑的苔藓,像一块古老的砚台。六个人趴在井沿,脑袋凑成一朵沉甸甸的向日葵。
周明轩把电池、铜线、小灯泡摆成一排,动作轻得像在布置实验室。他用软尺量线,用铅笔标记,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林宇阳蹲在旁边,拿螺丝刀当剑使,一边比划一边嚷:“等船下水,我要第一个跳上去!”汗水顺着他通红的耳廓滑下,滴在木板上,立刻被吸干,只留下深色的圆点。
张子墨把一块泡沫板铺在地面,用铅笔轻轻勾勒船舷弧度。他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极细的阴影,像两颗静止的流星。偶尔,他抬头望向天井上方那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目光安静而深远,仿佛那里藏着另一张图纸。
苏瑶把旧床单撕成三角旗,咬紧下唇穿针引线。她的小指上缠着创可贴,却依旧灵活地穿梭在布片之间。李佳悦把曲奇饼干掰成六等份,整整齐齐码在铁盒里,饼干的甜香与井底的潮气混在一起,竟生出奇异的安心感。
王诗琪没耐心绣花,她绕着天井巡逻,羽毛球拍拖在身后,发出沙沙声。拍头偶尔磕到破瓦罐,“哐啷”一声,吓得麻雀扑棱棱飞起。她皱皱鼻子:“别怕,有我!”底气十足,像个刚上任的小将军。
船体成型的下午,暴雨毫无预兆地袭来。雨点砸在瓦片上,像无数颗玻璃珠滚落。六个人抱头冲进染坊的破屋,雨水顺着残缺的屋顶倾泻,在地面汇成一条小河。
林宇阳把“电动船”高举过头顶,船头那枚用可乐罐剪成的螺旋桨被雨点敲得叮当作响。他急得直跺脚:“完了,要泡汤了!”
周明轩却蹲下身,指尖探进水流,眼睛倏地亮了:“咱们可以测水流速度!”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秒表,一边计时,一边念念有词。苏瑶和李佳悦对视一眼,立刻开始用瓶盖舀水,做简易量筒。张子墨把泡沫船放进临时水渠,看它歪歪斜斜地漂,眼底燃起微光。
王诗琪则把羽毛球拍横在门口,挡住被风吹得乱滚的瓦片。雨幕在她身后拉出一层银灰色的帘子,她的马尾湿成一股绳,仍倔强地翘着。
雨停时,天边挂出一道淡淡的虹,像有人在灰布上轻轻划了一笔。六个人蹲在积水里,看泡沫船缓缓触壁——船舱进水,船尾下沉,却固执地漂完了全程。
林宇阳突然大笑,一把搂住周明轩的脖子:“科学家,咱再改良!”周明轩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张子墨用铅笔在船舷画下一道彩虹,低声道:“下次,让它不下沉。”
夜幕降临,世界沉入深蓝。六个人躺在染坊屋顶,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干他们汗湿的额发。银河倾泻,星辰像被谁打翻的盐罐,细细密密地撒在头顶。
林宇阳指着最亮的那颗星:“以后我们的船要开到那里去!”苏瑶笑他吹牛,却悄悄把那颗星命名为“林船长”。周明轩在黑暗中伸出手,比划北斗七星的勺柄,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空:“其实,星星也会指路。”
李佳悦把铁盒里的最后一块曲奇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王诗琪。甜味在舌尖化开,她小声说:“如果星星有味道,应该是曲奇味。”王诗琪舔舔唇,把球拍横在胸前,像护卫一枚勋章:“那我就把星星打下来,请你们吃!”
张子墨没说话。他伸手,对着星空虚握,仿佛抓住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指尖还残留铅笔灰,却固执地在空中勾勒——一颗星、两颗星……直到六颗星连成歪歪扭扭的轨迹。
风铃在屋檐下轻轻摇晃,声音比白日更脆,也更远。六颗小脑袋逐渐靠拢,呼吸声交织成柔软的网。那一刻,他们不知道未来会经历怎样的离别、误解与重逢,但胸腔里的心跳,却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
向前。向光。向彼此。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瓦脊,染坊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六个人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你推我搡地走出来。泡沫船已经晒干,安静地躺在井沿,像一枚等待出征的勋章。
林宇阳把电池重新塞进船舱,周明轩用铜线缠紧接口,苏瑶换上一面崭新的三角帆——那是她用妈妈旧窗帘裁的,布料上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李佳悦在船头绑了六条彩带,风一吹,像六条小小的火焰。张子墨用刻刀在船尾刻下一行小字:
“致我们尚未启航的远方。”
王诗琪举起羽毛球拍,对着朝阳挥出第一记空挥:“出发!”
没有湖,也没有远方。他们只是在巷口的小水洼里,放下那艘不到一尺长的小船。船身摇晃,却固执地向前漂去。六双眼睛紧紧追随,仿佛看见它穿过水洼,穿过雨季,穿过即将到来的整个青春。
风铃在头顶清脆地响了一声,像是对他们的回答。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