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后院的井水在暴雨后悄悄涨起一寸，青苔顺着砖缝爬得更高，像要替这口沉默的老井编一条翠绿的围巾。六双脚丫在井台上来回踩出水印，啪嗒啪嗒，孩子的节拍和夏天的心跳混在一起。泡沫船被反复拆解、加长、再拼装，船底添了保鲜膜，船尾插上了用吸管折成的尾翼，连螺旋桨都升级成易拉罐与四驱车马达的混血杰作。每一次试水，水洼都慷慨地映出他们扭曲又明亮的笑脸，像一面会笑的镜子，把童年的光折射得老长。
午后最热的时候，蝉声几乎要把空气烤化。林宇阳把脱下来的汗衫拧出一把水，笑嘻嘻地朝王诗琪甩去。水珠在空中碎成银针，王诗琪反手用羽毛球拍横挡，水滴被拍面击成更细的雾，落在她晒得通红的鼻尖，像碎钻闪光。她不甘示弱，捡起一片梧桐叶卷成喇叭，对着林宇阳大喊：“全体船员注意，船长命令跳海！”喊完自己先跳进浅水洼，溅起的水花把周明轩的草稿本打湿一角。周明轩也不恼，他只是把湿掉的那页撕下，折成一只更小的纸船，放进排水沟，让它载着刚算出的流速公式远航。纸船拐过青苔小弯，被张子墨轻轻截住。他把纸船拆开，压平，在空白处补画一幅更精确的电路图，再折回原来的船形，继续放行。整个过程，他的睫毛安静得像两把小扇子，只偶尔在纸面投下细碎的影。
苏瑶和李佳悦坐在井台的另一侧，守着一只搪瓷碗。碗里是她们用洗衣粉和自来水搅出的泡沫，泡沫上漂着几瓣掐碎的栀子花。苏瑶拿一根麦秆，轻轻一吹，五色的泡便带着花香飞起来，在阳光里旋转、破裂，发出极轻的“啵”，像谁在小声说秘密。李佳悦把麦秆末端剪成斜口，吹出的泡更小，却飞得更远，她看着它们飘过染坊残墙，飘过王诗琪的帽檐，飘过周明轩的头顶，最后消失在热气蒸腾的瓦缝里。她悄悄伸手，把剩下的半瓣栀子别到耳后，花香混着洗衣粉的味道，像夏天本身的味道。
傍晚之前，他们决定把船开到真正的“大海”去——城南那条废弃的灌溉渠。灌溉渠离巷子两公里，中间要穿过一片玉米地。玉米叶比他们的个头还高，叶缘锋利，像绿色的锯片。林宇阳走在最前面，用一根竹竿左右横扫，替大家开路；王诗琪把羽毛球拍插在背后的衣领里，双手拨开玉米杆，活像背着剑的小侠客；周明轩抱着马达和电池，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生怕哪根线被绊断；张子墨用一根红绳把所有人的手腕松松地系在一起，绳结是他早上新学的“水手结”，宣称这样就不会有人走丢；苏瑶把搪瓷碗扣在头顶当钢盔，碗里剩下的泡沫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滴，她故意甩头，把泡泡甩到李佳悦的脸上，两人笑成一团。
玉米地深处，光线骤然变暗，风从叶缝吹进来，带着土腥与青涩甜味。远处传来扑棱扑棱的声响，是惊起的野雉。林宇阳突然压低声音：“听！像不像海浪？”于是所有人屏住呼吸，玉米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在耳边放大，真的像潮水拍岸。那一刻，他们仿佛站在一艘巨大的绿色轮船甲板上，正驶向无人抵达的岛屿。张子墨把红绳稍稍收紧，六只手腕同时感到一阵微暖的牵引，像心脏的共振。
灌溉渠比想象中宽阔，水泥壁长满青苔，水色深绿，倒映着傍晚第一颗星。渠边堆着许多被丢弃的水泥管，像巨大的恐龙骨头。他们把船放进水面，马达发出“滋——滋——”的嘶哑，像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船身晃了晃，终于缓缓离岸。六个人蹲在渠沿，下巴抵着膝盖，眼睛亮得吓人。船尾拖出一条细小的白色水纹，像有人在绿绸上划了一针银线。
突然，一阵更大的风掠过，水面皱起密密的鳞纹。船开始原地打转，马达发出不妙的“咔哒”。周明轩第一个反应过来：“螺旋桨缠了水草！”他探身去够，指尖离船尾只差一寸，整个人却失去平衡。林宇阳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后衣领，衣领勒得周明轩脖子发红，却也将他从落水边缘拽回。王诗琪把羽毛球拍伸出去，像长矛一样拨弄水草，拍头与螺旋桨缠斗，发出“咯咯”的金属声。苏瑶和李佳悦一起抓住拍柄，三个人的力道合在一处，终于把水草扯断。船重新摆正，马达恢复节奏，带着六双炽热的目光继续向前。
张子墨不知何时掏出他的小本子，在昏暗里用铅笔描摹船行的轨迹。线条歪歪扭扭，却带着奇异的坚定。最后一笔收势，他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把本子合上，却在合拢的瞬间，纸页里飘出一片极薄的木屑——正是暴雨那天被他按进泥地的星形碎片，如今被风吹干，边缘锋利。他把它放在掌心，递到大家面前。没有人说话，六只手指轮流触碰那片小星，像触碰一枚尚未发光的誓言。
回程时，月亮已经爬上玉米梢头，银辉把叶缘镀成白刃。红绳依旧松松地系在手腕，但绳结被夜露打湿，变得坚硬。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六条通往远方的铁轨。远处，染坊的风铃在夜风里轻轻回应，叮——铃——声音比清晨更脆，也更远，像把他们的名字一颗一颗缝进夜色。玉米叶再次沙沙作响，却不再是海浪，而是低低的耳语：去吧，去吧，去把今天的航线折成明天的翅膀。
巷子口的路灯坏了一盏，剩下那盏将光圈投成歪歪的椭圆。六个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各自拍打身上的尘土与草籽。林宇阳把竹竿高高抛起，再接住，像挥旗宣告返航；王诗琪把羽毛球拍在指尖旋转，拍面映出路灯的黄光，像一枚小小的月亮；周明轩把马达抱在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电池外壳，像在确认心跳；苏瑶把搪瓷碗倒扣在头上，碗里最后一滴水落在鼻尖，冰凉得像一颗早坠的星；李佳悦把剩下的曲奇分给大家，甜味在夜色里扩散，像把秘密轻轻说给风听；张子墨走在最后，指尖捏着那片星形木屑，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巷尾的风铃底下。
风铃再次响时，声音穿过他们汗湿的鬓角，穿过玉米地残留的青草味，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心跳、笑声、喘息、碰撞都收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很轻，却亮得足以照亮以后所有的黑夜：
“那就把今晚当起跑线，跑成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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