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的最后一场暴雨在夜里悄悄酝酿,乌云像打翻的墨汁,从瓦脊一路淌到巷口。风铃被风吹得发狂,叮叮当当撞在木梁上,声音碎成玻璃屑。六个人蜷在染坊最里间的破柜台后面,守着一盏快没电的露营灯,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六条不安分的河流。
柜台外,雨声织成厚帘,偶尔一道闪电劈下来,把斑驳的墙壁照得惨白,露出多年未褪的靛青纹路。那是当年染布留下的血脉,如今成了夜的刺青。林宇阳把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两节半旧电池、一卷绝缘胶布、一把螺丝刀、还有被他偷偷锯短了的羽毛球拍杆。他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周明轩咧嘴:“马达进水了,你的电路图救不救得活?”周明轩没说话,脱下T恤拧干,露出肋骨分明的瘦削,他把衣服铺在膝盖上当成绝缘垫,指尖飞快地剥开电线,像在给一只垂死的鸟做心脏按压。火花在雨声里一闪即逝,他低声吐出一句:“别吵,听。”于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见马达发出低低的呜咽,像老猫在喉咙里滚动的呼噜。
苏瑶和李佳悦负责堵住屋顶的漏缝。她们把旧报纸揉成团,再糊上从张子墨画箱里翻出来的胶棒,报纸吸水后变成深褐色,像一片片被晒干的枫叶。苏瑶踮脚时,雨水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淌,李佳悦用袖子给她擦脸,袖子立刻晕开一朵朵淡蓝色的花——那是染坊墙皮被雨水稀释后的颜色。她们相视一笑,牙齿在闪电里亮了一下,像两枚被雨洗干净的贝壳。
张子墨蹲在门槛上,用一把小刀削铅笔。木屑卷曲,落在潮湿的地面,立刻被雨脚打成泥。他把最长的那一卷木屑悄悄塞进王诗琪的手心,木屑上还带着铅笔芯的淡香。王诗琪愣了愣,随即把木屑别在耳后,像别一枚小小的剑。她转身去搬角落里积水的脸盆,盆沿磕到地面,发出钝重的回声,回声里夹着她的嘟囔:“别让水淹了我们的码头。”脸盆里的水晃出来,冲淡了地上用粉笔画的航线,那些歪歪扭扭的箭头在雨水里渐渐晕开,像未完成的航海图被海怪一口吞掉。
雨越下越大,旧染坊的屋脊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根横梁突然发出爆裂的脆响,灰尘簌簌落下。林宇阳猛地抬头,灯光里浮动的尘埃像一场微型雪崩。他下意识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周明轩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肤。周明轩没躲,反而反手扣住林宇阳的手腕,声音低却稳:“撑住,先找支点。”两人迅速把柜台推倒,横在屋脊下方,柜台老旧却结实,像一条沉默的脊梁顶住即将塌下的天空。其他人见状,纷纷把能找到的木板、画框、甚至羽毛球拍都垫在柜台下,拍杆在重压下弯出危险的弧度,却始终没有断。
闪电再次亮起,这次照出了门口的一双脚——染坊看门的老黄狗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它浑身湿透,尾巴夹在腿间,眼里闪着惊惶的光。王诗琪蹲下来,冲它伸出手。狗犹豫了一下,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掌心,像承认了她的指挥权。她低声安慰:“别怕,我们也是迷路的小鬼。”狗在她脚边趴下,尾巴轻轻扫过张子墨的脚踝,木屑从王诗琪耳后滑落,沾在狗毛上,像一枚意外的勋章。
雨幕深处,风铃的声音渐渐被雷声覆盖,却又在每一次闪电的间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叮——铃——像一根不肯被剪断的线。线的那头,系着六颗湿漉漉的心。周明轩终于把马达修好,他把电池塞进机舱,按下开关,马达发出清脆的嗡鸣,像夜莺突然开口。林宇阳把船高举过头,雨水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像给他镀了一层流动的银。船底的小灯亮了,昏黄的光在雨里晕开,像一盏小小的灯塔。
灯塔的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映出他们此刻的模样:林宇阳眼角有一道被木屑划出的红痕,却笑得像个刚征服大海的船长;周明轩的头发贴在额前,像一片被打湿的黑色羽毛,眼神却亮得吓人;苏瑶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报纸碎屑,她却把掌心摊开给李佳悦看,像展示战利品;李佳悦的睫毛沾着水珠,一眨就像落下一场小雨;张子墨的嘴角有铅笔灰,他用手背去擦,反而把痕迹晕成更大的云;王诗琪抱着老黄狗,狗的温度透过湿透的T恤传到她的胸口,像一团小小的火。
暴雨在午夜时分突然收势,像有人猛地关掉了水闸。最后一滴雨落在风铃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六个人推开染坊的门,积水已经漫过门槛,月光照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层碎银。他们的船静静漂在积水中央,小灯还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林宇阳深吸一口气,把船推了出去。船在水面上轻轻摇晃,马达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说:走吧,走吧。
没有告别,也没有口号。六个人排成一排,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条长长的船桨。他们跟着那盏小灯,一步一步蹚过月光下的积水。水纹一圈圈荡开,映出他们变形的脸,却掩不住眼里的光。走到巷口时,风铃再次响起,声音穿过湿透的鬓角,穿过玉米地残留的青草味,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心跳、笑声、喘息、碰撞都收进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子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很轻,却亮得足以照亮以后所有的黑夜——
“下一站,把银河装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