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蝉鸣很长

暑假像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筋，弹到七月末梢时，整条银杏巷被太阳烤得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十三岁的他们第一次拥有整个白天不归家的许可证，于是把秘密基地从废弃染坊迁到镇外那片荒废的游泳池——池水早在前年抽干，瓷砖被太阳晒出耀眼的白光，像一块巨大的反光板，把他们的影子钉在池底，拉得老长又清晰。

　　林宇阳把旧自行车改造成手摇冰淇淋机：前轮拆下，链条缠进铁皮桶，桶里装着冰块、盐粒和一大罐从批发市场扛回来的草莓酱。他赤脚踩在滚烫的瓷砖上，两手飞快地摇动脚踏板，铁桶发出“嗞啦嗞啦”的碎冰声，像提前点燃的鞭炮。十分钟后，粉红色的冰淇淋从桶口挤出，冒着冷气，像一朵不合季节的云。周明轩蹲在池沿，把收音机的天线拉到最长，旋钮来回转动，直到某个频段突然跳出一段遥远的迪斯科——鼓点被热浪扭曲，却反而更适合当下。苏瑶把带来的旧床单铺成野餐垫，床单上印着褪色的向日葵，她盘腿坐在中间，把切好的西瓜摆成一圈笑脸，每片西瓜尖上插一根彩色吸管，像给夏天装上了天线。李佳悦的口风琴第一次被接上小型扩音器，声音大得能震落瓷砖缝里的灰，她吹的是《海滨之歌》，音符在空泳池的墙壁上来回弹跳，最后变成一股清凉的风。张子墨把画板竖在跳台最高处，用蓝白颜料在水泥表面刷出一片翻涌的海浪，海浪延伸到池底，仿佛下一秒就有浪花溅到脚踝。王诗琪把羽毛球拍换成了塑料飞盘，飞盘边缘贴了反光贴，她用力一甩，飞盘在烈日下划出刺目的弧线，像一只急于逃离地球的银色小鸟。

　　正午的阳光垂直砸在头顶，他们把泳池底部的瓷砖当成棋盘，用彩色粉笔划格子，轮流掷飞盘决定前进步数，规则是：落在红色格子的人要讲一个从未说过的秘密；落在蓝色格子的人必须原地翻跟斗；落在黄色格子的人要接受“冰桶挑战”——半杯草莓冰淇淋扣在头顶。冰淇淋融化的速度比翻书还快，黏腻的甜水顺着额头流进脖子，引来一阵夸张的尖叫，尖叫声被空泳池放大，又被烈日烤得发出滋滋的电流音。林宇阳的红格子落在“秘密”上，他挠挠头，说其实自己偷偷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准备给每个人买一双同款球鞋，鞋底印着“13”的数字。秘密刚出口，就被掌声和笑声淹没，掌声在瓷砖间乱撞，像一群迷路的鸽子。苏瑶的蓝格子让她连翻两个跟斗，落地时头朝下，看见的世界是倒立的——天空在脚下晃，瓷砖在头顶闪烁，她笑着喊：“原来夏天也能翻山越岭！”

　　午后三点，太阳终于露出一点倦意。他们把飞盘当托盘，把草莓冰淇淋抹在吐司上，做成简易三明治，再配上周明轩用冰块和酸梅汤调出的“泳池特饮”。吐司边缘被烤得微焦，冰淇淋的甜和酸梅汤的酸在舌尖打架，最后却神奇地和解。张子墨把吃完的吐司盒折成纸飞机，写上每个人的名字，用力掷向天空，飞机在烈日下盘旋，影子掠过他们的脸，像一封提前寄出的明信片。王诗琪突然提议比赛谁能让纸飞机飞得最远，于是六个人站在跳台边缘，同时放飞，飞机在空中散开，像六颗逆行的流星，最后落在泳池外的草丛里，草丛里传来稀稀疏疏的蟋蟀声，像在鼓掌。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薄荷味，吹皱了泳池边缘的倒影。他们躺在瓷砖上，头对头脚朝外，像一朵收拢的六瓣花。天空被晚霞烧成橘红，云朵边缘镶着金线，像被熨斗烫过的绸缎。林宇阳把最后一点冰淇淋抹在鼻尖，假装圣诞老人，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周明轩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小，耳机里传出一段温柔的爵士，鼓点像心跳，恰好和他们的呼吸同步。苏瑶把向日葵床单盖在头顶，床单透光，向日葵变成巨大的剪影，她小声说：“要是能一直停在十三岁就好了。”李佳悦的口风琴贴在唇边，吹出一个长音，声音被晚霞染成橘色，像给这句话加了一个温柔的注脚。张子墨把画板倒扣在胸口，颜料未干的海浪映在天空，蓝与白交错，像另一片海。王诗琪把飞盘高高抛起，飞盘在夕阳下划出最后一道弧线，落进远处的草丛，草丛里传来蟋蟀的合奏，像一首谢幕曲。

　　夜色降临，他们收拾残局，把冰淇淋机、飞盘、画板、口风琴、收音机、向日葵床单依次装进背包，像把一整天的阳光折叠带走。泳池底部留下六行湿漉漉的脚印，像六条交错的航线，指向不同的远方。走出泳池时，林宇阳回头望了一眼，瓷砖上的海浪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片不肯退潮的梦。周明轩把收音机关掉，耳机里最后一声鼓点落在雪亮的瓷砖上，像给夏天盖了一个邮戳。苏瑶把向日葵床单抖了抖，床单上的水珠落在草丛，像一场迟到的雨。李佳悦把口风琴揣进口袋，口袋里还留着草莓冰淇淋的甜香，像一颗备用的心脏。张子墨把画板反扣在背后，画板上的海浪映着月光，像一条正在离去的河。王诗琪把飞盘扛在肩上，飞盘边缘的反光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六条即将交汇的轨道。走到巷口时，风铃在远处轻轻回应，叮——铃——声音穿过夜色，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冰淇淋、飞盘、海浪、向日葵、音符都收进一只透明的口袋。口袋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轻得像呼吸，却亮得像第一颗晨星——

　　“十三岁的夏天，永远不会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