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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旧信封

星辰引,风铃响

银杏巷的秋天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小心抚平的牛皮纸,边缘带着锯齿形的褐斑。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的甜味,也飘着医院走廊消毒水的冷味。十三岁半的王诗琪把书包抱在胸前,拉链缝里露出半截羽毛球拍柄,像一把来不及收鞘的剑。拍柄缠的胶布已经起毛,和她额前碎发一样,被风吹得乱糟糟。

母亲确诊那天,镇卫生院的白色灯光把所有人照得透明。王诗琪站在走廊尽头,听见父亲用极低的嗓音说“鼻咽”,然后那个字眼像石子落进井底,回声一圈圈砸在心口。她低头数地砖,一块、两块,数到第十块时,地砖突然变得模糊,像被水洇湿的邮票。那天晚上,她没有回球场,第一次让球拍躺在床头,月光打在拍网,像一张空白的网。

化疗室外的长椅成了第二个家。母亲戴蓝白条纹帽,瘦得像一张被反复折叠的纸,却仍笑着让女儿去买街口的桂花糕。王诗琪把糕点掰成小块,喂到母亲唇边,甜味在空气里停留几秒,就被消毒水冲散。她偷偷把剩下的半块包进纸巾,塞进书包最里层,后来那半块糕点在球袋里发霉,长出绿色的绒毛,像一场迟到的春天。

深秋的风开始割脸。母亲病情急转直下,夜里疼得蜷成虾米,父亲守在床边,背影像被拉长的铁轨。王诗琪趴在病房窗台写作业,笔尖一次次戳破纸页,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无法言说的暗号。她写不下去,便折纸飞机,从四楼窗口放飞,纸飞机穿过昏暗路灯,落在住院部后面的灌木丛,第二天清晨被保洁阿姨扫走,连同她没写完的句子。

深秋最后一场雨下在母亲出院转回家静养的那天。雨点敲击车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王诗琪抱着母亲的枕头,枕头里残留洗发水的香气,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把母亲的呼吸也一并藏进肺里。家里突然变得很静,只有厨房的药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一口永远煮不满的井。夜里,她听见母亲在隔壁咳嗽,咳声撕破黑暗,又轻轻合拢,像一张被反复开合的旧信封。

冬至前夜,母亲高烧不退。王诗琪守在床边,用湿毛巾擦母亲的额头,毛巾被体温蒸得滚烫。母亲迷迷糊糊握住她的手,指甲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淤青。窗外银杏叶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像被抽走脉络的血管。凌晨两点,母亲的呼吸忽然变得轻得像羽毛,然后羽毛飘走,留下一片真空。王诗琪在床边坐到天亮,直到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隙,照在母亲安静的面颊上,像一枚迟到的邮票,终于盖上了邮戳。

葬礼那天,银杏巷的落叶被风吹得打着旋,像不肯落地的信。王诗琪穿黑色大衣,手里攥着一张羽毛球赛报名卡,卡片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父亲把母亲的球拍递给她,球拍网线已经松弛,却仍带着淡淡的洗发水味。她抱着球拍站在灵堂门口,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蝉鸣,细弱却固执,像母亲最后一次嘱咐她“好好吃饭”。蝉声穿过寒风,穿过落叶,穿过她十三岁半的秋天,像一把钝刀,缓慢却准确地刻进骨头。

母亲走后,家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王诗琪每天清晨五点起床,给父亲煮稀饭,然后背着书包去早训。球场上的晨雾像一层未揭开的纱,她挥拍击球,球拍击球的声响在雾里回荡,像空荡房间里的回声。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水泥地面,很快被风吹干,只留下一圈浅浅的盐渍。她不再大声喊叫,不再为得分欢呼,只是默默地把球一次次打向墙壁,墙壁上的白色粉灰被球震落,像一场无声的雪。

冬至过去,母亲的气息仍在衣柜里徘徊。王诗琪把母亲留下的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围巾太长,几乎拖到地面,她走路时围巾下摆扫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母亲跟在她身后。夜里,她打开母亲的衣柜,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扇突然开启的旧门。她把所有母亲的毛衣一件件摊开,按颜色排成一条渐变的虹,然后把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藏青色毛衣套在身上,袖子太长,她挽了三圈,像给自己戴上了一副软甲。

第一场雪落在母亲百日之后。王诗琪站在球场中央,仰头看雪落在球网上,瞬间融化成水珠,像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擦汗。她挥拍击球,球拍击中球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啪”,像母亲最后一次为她鼓掌。雪越下越大,球网渐渐变白,像一张被重新漂白的信纸。她站在雪里,直到头发和睫毛都结满细小的冰晶,才慢慢走回家。家门口的那棵银杏树已经落尽叶子,枝桠上挂着几片未融的雪,像母亲留给她的最后几行字。

春天来的时候,王诗琪把母亲的球拍重新缠了线,新线雪白,像一条未写字的信笺。她在球拍手柄上刻下一行小字:风吹旧信封。然后她把球拍挂在床头,每天清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的银杏树抽出嫩芽,像母亲重新睁开的眼睛。她站在窗前,对着嫩芽轻轻挥了挥手,像挥别一封终于寄出的信。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新草和泥土的味道,吹动球拍上的白线,像母亲在远处轻轻说:去吧,去把剩下的路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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