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的小寒,风像一把没长眼的锉刀,把镇子磨得发亮。天刚擦黑,街灯呼啦全亮,橘黄灯罩上结着冰壳,像一盏盏冻住的月亮。十四岁半的王诗琪左手拎着母亲的旧球拍,右手提着一只空保温桶,慢慢往滚水巷走。保温桶里曾经装着荠菜馄饨,现在装着她的晚饭——食堂打来的白菜炖粉条,汤汁表面凝了薄薄一层油膜,像一面不会说话的镜子。
滚水巷是镇里唯一还烧锅炉的老街,巷口有家“滚水茶馆”,铁皮烟囱昼夜冒烟,白雾被寒风撕成碎片,像有人在半空里抖旧棉絮。茶馆后院有间废弃的锅炉房,红砖墙被蒸汽熏得发黑,窗框上结着冰凌,像一排没合拢的牙齿。六个人把这里包下来,当成新的“回声站”——夏有泳池,冬有锅炉,他们总要在废墟里造一个夏天。
锅炉房门口,同班的宋远早早到了。他是校田径队的短跑生,冬天也穿短裤,膝盖冻得发紫,却还在原地高抬腿,热气从嘴里喷出来,像一列小火车。见王诗琪走来,他停下步子,笑着接过保温桶:“我奶让我带的姜醋,说炖白菜时浇一勺,能把寒气勾出来。”他说得轻松,手指却冻得通红,像两截刚拔出来的胡萝卜。王诗琪道了谢,把姜醋倒进桶里,汤汁立刻泛起一圈暗红,像落日掉进雪里。
锅炉房里,林宇阳正踩着一只破木箱,把一串彩色小灯泡缠在锈迹斑斑的管道上。灯泡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通电后一闪一闪,像把星空搬进室内。木箱下,同班的叶青在递胶带。叶青是语文课代表,平时说话轻声细语,此刻却戴着一双电焊手套,手套太大,她只能翘起手指,样子滑稽又认真。灯泡缠完最后一圈,林宇阳跳下箱子,朝门口吹了声口哨:“灯亮了,人齐了!”
周明轩蹲在锅炉旁,把收音机贴在铁壁上,旋钮来回转动,耳机里跳出断断续续的呼号,像有人隔着冰层敲门。他身旁站着物理老师老郑,郑老师年近五十,头发花白,却兴致勃勃地拎着一把游标卡尺,量铁壁厚度,嘴里念叨:“这壁厚能当谐振腔,保准把短波信号放大两倍。”他见王诗琪进来,笑着拍拍她的肩:“诗琪,今天咱们给你录一段‘冬天之歌’,保准比夏天的蝉鸣还亮。”
锅炉房中央,一只废弃的铁皮煤斗被倒扣过来,当成临时“餐桌”。苏瑶和李佳悦正把一次性餐布铺上,餐布印着褪色的向日葵,被锅炉热气一烘,竟显出几分鲜活。餐布上排着宋远奶奶做的姜醋白菜、叶青妈妈蒸的糯米烧卖、老郑自家灌的腊肠,还有王诗琪带来的白菜炖粉条——滚水巷的冬天第一次有了团圆的味道。香气在铁皮屋顶下盘旋,被彩色灯泡照得五光十色,像一场迟到的烟火。
夜色彻底降下来,锅炉里的火被点燃,橘红的火苗舔着炉壁,发出轻柔的轰隆,像一头刚刚醒来的兽。火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被热气蒸得微微晃动,像一群在水底跳舞的人。王诗琪把母亲的旧球拍放在煤斗旁,拍框上的黑纱被热气拂动,像一片不肯落地的秋叶。她伸手烤火,指尖传来久违的暖,那暖意沿着手臂爬进胸口,在那里轻轻碰了碰母亲的名字,又悄悄退下。
火正旺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同班的赵北——校合唱团的男生,手里抱着一只旧手风琴,琴键缺了两颗,却仍能弹出完整的和弦。他身后跟着两个低年级学妹,林小白和江圆圆,一个拎着小鼓,一个抱着沙锤,像临时拼凑的乐队。赵北喘着白气笑:“听说今晚有‘冬天之歌’,合唱团来支援!”他话音未落,手风琴低音键沉下去,一段缓慢的旋律在锅炉房炸开,鼓点和沙锤随即跟上,节拍像心跳,又像雪粒落在铁皮屋顶的轻响。王诗琪愣了愣,随即笑了,这是她母亲走后,她第一次笑得如此毫无防备。
老郑举起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朝大家点点头。周明轩把收音机调到短波频段,耳机里传来模糊的呼号,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喊他们的名字。赵北的手风琴、林小白的鼓、江圆圆的沙锤、李佳悦的口风琴、王诗琪轻轻敲击球拍框的声音,全部汇进收音机的麦克风,被电流放大,又被锅炉的火焰镀上一层橘红。旋律在铁皮墙壁间来回撞击,碎成更轻的回声,像雪粒落在冰面,又像母亲隔着岁月轻轻哼唱。王诗琪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入合奏,砰,砰,像列车与铁轨的轻吻。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妈,你听见了吗?我在唱歌。”
午夜,火渐渐小了,灯泡一闪一闪,像疲惫的星星。赵北的手风琴最后一个和弦落下,鼓点停止,沙锤也安静下来。录音键被按下,一段长达四分钟的“冬天之歌”被封存在手机深处,像被放进琥珀的夏虫。锅炉壁上的铜丝仍在微微震颤,像尚未散尽的汽笛。王诗琪把母亲的球拍抱在怀里,拍框被火烤得微暖,像母亲最后一次握她的手。她深吸一口气,朝大家鞠了一躬,动作很轻,却重得让所有人沉默。林宇阳把最后一块腊肠递给她,她咬下一口,肉香混着松木烟熏味在舌尖炸开,像冬天突然有了温度。
离开锅炉房时,雪又开始下。六个人并排走在巷子里,脚印排成一条笔直的线,像一条被重新铺设的轨道。赵北和学妹们走在前面,手风琴的声音偶尔从风里漏出来,像列车在远处轻轻鸣笛。王诗琪走在中间,左手拎着空保温桶,右手握着母亲的球拍,拍框上的黑纱被雪打湿,却不再沉重。她回头望了一眼,锅炉房的烟囱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站台。风铃在远处轻轻回应,叮——铃——声音穿过雪幕,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火、所有的歌、所有的心跳都收进一只透明的口袋。口袋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轻得像呼吸,却亮得像第一颗晨星——
“雪停了,回声就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