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前夜,镇上的凤凰木爆出火红的花冠,像谁把一整座夏天的炉子搬上了枝头。废弃的游泳池被雨水灌成半池浅绿,水面漂着凤凰木的花瓣,像无数封尚未拆阅的信。十八岁的六个人站在池沿,手里各自攥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准考证,纸张被汗水浸得发软,像一块随时会融化的冰。他们把准考证折成纸飞机,对准池心同时放飞——纸飞机在风中划出六条不同的弧线,最后几乎同时落水,像一场提前演练的告别。
宋远把自行车停在池外,车后座绑着一只黑色琴盒,琴盒里不是手风琴,而是一台被拆得只剩骨架的短波电台。他冲六个人挥手,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今晚不聊志愿,不聊分数,只聊怎么把青春完整地寄出去。”跟在他身后的叶青抱着一卷用旧校服改成的旗,旗面绣着一行小字:寄给未来的我们。旗角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像被时间啃噬过的记忆。
老郑也来了,他提前办了退休,今晚特意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胸口别着一枚“滚水巷茶馆”的徽章。他把一辆小推车停在泳池入口,推车上摆着一只搪瓷盆,盆里盛满冰镇的桂花甜酒,酒面上漂着两片薄薄的凤凰花瓣,像两枚被按下暂停键的邮戳。他冲六个人举杯:“喝完这杯,你们就正式下班了,剩下的路由你们自己铺轨。”声音不大,却像把整座夏天的蝉鸣都按下了静音键。
赵北把一台老式拍立得挂在脖子上,镜头盖被一根红线拴着,像一条不肯离巢的幼鸟。他按下快门,六个人站在池沿的背影被定格——王诗琪把母亲的旧球拍横放在肩头,拍框上的黑纱已被换成一条极细的银链,链坠是一片被磨得发亮的银杏叶;林宇阳把篮球高高抛起,球在夕阳里划出一条橙红的弧线,像一枚被重新点燃的流星;周明轩把示波器接在发电机上,屏幕上的波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像一条正在苏醒的龙;苏瑶把旧床单铺成野餐垫,床单上印着褪色的向日葵,被风撑开时,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李佳悦的口风琴贴在唇边,吹出一段轻快的旋律,音符在空气里凝成白雾,又被风撕碎;张子墨把画板立在跳台最高处,用蓝白颜料在泳池表面刷出一片翻涌的海浪,海浪延伸到池底,像另一片天空。快门声落下,像给这个夏天盖了一个邮戳。
纸飞机落水后,他们开始“装船”。宋远把短波电台放进一只空铁皮箱,箱底刻着“Lin Xiu”——那是两年前他们在雪线瞭望塔里录下的回声,如今被重新装进容器,像把一段漂流的时间重新收进掌心。他往箱里倒了一点桂花甜酒,酒面立刻结出一层薄冰,冰下映出六张被夕阳晒红的脸。叶青把旧校服旗铺在箱底,旗面绣着六个字母,被酒液浸湿后,颜色反而更亮,像被重新点燃的星。赵北把拍立得照片塞进箱子,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十八岁,把告别折成纸飞机。字迹被酒液晕开,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
箱子被封口前,王诗琪把母亲的旧球拍横放在箱盖上方,拍柄缠着一条新换的墨绿手胶,手胶尽头系着那条极细的银链,链坠的银杏叶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枚永不降落的星。她伸手,轻轻推了一下箱盖,铁皮箱缓缓滑向池心,像一条正在醒来的鲸。箱子穿过水面,留下一道细小的涟漪,像一条被重新点燃的星轨,最后停在泳池中央,像一颗被钉住的月亮。
纸船装完后,他们开始“放飞”。宋远把自行车倒过来,车轮变成手摇发电机,他飞快地踩动脚踏板,车轮发出“嗡嗡”的轰鸣,像一头被重新唤醒的兽。电流顺着电缆爬上跳台,点亮了张子墨事先装在跳台边缘的LED灯带,灯带顺着泳池边缘流动,蓝白光芒像一条正在苏醒的龙。林宇阳把篮球高高抛起,球在灯带上方划出一条橙红的弧线,像一枚被重新点燃的流星。篮球落水的一瞬,LED灯带突然熄灭,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月光落在水面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箔。
黑暗中,手风琴响起。赵北把琴横放在膝盖上,低音键沉下去,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把所有人牢牢系在这一刻。琴声穿过泳池,穿过凤凰木,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纸、所有的光、所有的心跳都收进一只透明的口袋。口袋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轻得像呼吸,却亮得像第一颗晨星——
“十八岁,把告别折成纸飞机,继续向前。”
琴声落下,世界重新陷入寂静。六个人躺在泳池边缘,头对头,脚朝外,像一朵收拢的六瓣花。月光落在他们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银箔。远处,凤凰木的花冠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封尚未拆阅的信。王诗琪把母亲的旧球拍放在胸口,拍框上的银链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枚永不降落的星。她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入宇宙的合奏,砰,砰,像替母亲完成一场迟到的奔跑。她轻声说:“妈,我十八岁了。”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却足够穿过黑暗,落在母亲心上。
远处,老郑把自行车铃按响,叮——铃——声音穿过泳池,穿过凤凰木,穿过尚未到来的年月,像把今晚所有的纸飞机、所有的LED灯、所有的琴声都收进一只透明的口袋。口袋封口前,他们往里投下一句话——轻得像呼吸,却亮得像第一颗晨星——
“十八岁,把告别折成纸飞机,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