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阿雪抱回公主府时,天已经擦黑了。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像我梳妆台上那盒最昂贵的胭脂,浓得快要滴下来。
我踩着廊下的月影往里走,廊檐下挂着的琉璃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把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暖阁。”
我对着跟过来的宫女侍卫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他们不敢多言,躬身退下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暖阁里早就烧好了地龙,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混着窗台上那盆晚香玉的甜气,暖融融的让人发懒。
我把阿雪放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小心翼翼地解开裹着它的锦袍。
它还是没醒,大概是疼得晕过去了。
月光从雕花木窗里漏进来,正好落在它脸上,我才发现它眼角的毛湿漉漉的,像是哭过。
也是,那么深的伤口,换作是我,早就哭得惊天动地了。
我蹲在软榻边,托着下巴看它。
它的毛真白啊,连受伤的后腿周围,血渍都像是绣在白缎上的红梅,艳得有些刺目。
我伸手想去碰那伤口,又怕弄疼它,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半天还是收了回来。
“笨死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我小声嘀咕着,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连夜让人把太医请了来。
老太医颤巍巍地给阿雪诊伤时,我就站在旁边,攥着帕子的手心里全是汗。
“怎么样?能治好吗?”我忍不住催问,声音都有些发紧。
太医捻着胡须,眉头皱得像个老核桃:“公主放心,这狐狸虽伤得重,但好在没伤着骨头。只是……”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只是这伤口像是被利器所伤,边缘整齐,倒不像是野兽所为。”
我心里咯噔一下。
皇家猎场周围守卫森严,谁会在那里伤一只狐狸?但我没再多问,只挥挥手让太医赶紧上药。
看着他用金疮药细细涂抹伤口,用干净的纱布轻轻包扎,阿雪疼得爪子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记住,每日换一次药,莫要让伤口沾了水。”
太医收拾药箱时,又叮嘱了几句:“还有,这狐狸灵性得很,用药时轻些,它听得懂人话。”
我点点头,看着太医退出去,暖阁里又只剩下我和阿雪。
烛火摇曳,把它的影子投在墙上,那蓬松的尾巴偶尔轻轻扫一下榻面,像一团会动的云。
我搬了个绣墩坐在软榻边,借着烛光仔细看它。它的耳朵尖尖的,上面覆着一层薄绒,连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
鼻子是粉粉的,湿湿的,随着呼吸轻轻动着。最招人疼的是那双眼,即使闭着,长长的睫毛也像两把小扇子,让人忍不住想碰一碰。
“阿雪,以后我保护你。”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这次它没躲,只是睫毛颤了颤。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阿雪身上。
宫里的宴席我推了,太傅的课我也逃了,天天守在暖阁里。
尚食局按我的吩咐,每天炖最好的鹿肉羹,我亲自用小勺一点点喂给它。
太医送来的药,我怕太苦,就混上点蜂蜜,看着它皱着鼻子把药舔下去。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抱着它去院子里晒太阳,让它趴在我腿上,我一边给它顺毛,一边跟它说宫里的趣事。
“你知道吗?昨天三皇子又被父皇罚了,因为他偷偷去斗蛐蛐,被父皇抓了个正着。”
我摸着阿雪光滑的背,絮絮叨叨地说。 “他还想赖在我头上,说我怂恿他去的,哼,我才没那么无聊呢。”
阿雪趴在我腿上,尾巴绕着我的手腕,像个温顺的小宠物。
阳光照在它身上,暖洋洋的,它舒服得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低头看着它,忽然觉得这画面很美好。
以前总觉得宫里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再华丽也透着股沉闷。
可自从阿雪来了,这暖阁好像都亮堂了起来。听着它偶尔发出的轻叫,看着它用脑袋蹭我的手心,连窗外的鸟鸣都觉得比以前好听了。
阿雪恢复得很快,大概是太医的药好,也可能是它真的有灵性。
没过几天,它就能拖着伤腿在暖阁里慢慢走了。
那天我正在描一幅海棠图,忽然感觉裙摆被轻轻拽了一下。
低头一看,阿雪正用脑袋蹭我的裙子,尾巴高高翘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你想跟我玩?”我放下笔,笑着把它抱起来。
它在我怀里扭了扭,用鼻子蹭我的脸颊,毛茸茸的,有点痒。
我把它放在桌上,它好奇地闻了闻我的砚台,又用爪子碰了碰我的画笔,结果不小心把笔尖的墨蹭到了爪子上,染了个小黑点。
“笨死了。”
我笑着拿湿巾给它擦爪子,它却趁我不注意,用带了墨的爪子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黑印。
“你还敢捉弄我?”我假装生气,伸手去挠它的下巴。
它舒服得眯起眼睛,尾巴在桌上扫来扫去,把我的画纸都扫到了地上。
“哎呀,我的画!”我叫了一声,想去捡,它却一下子跳到我肩膀上,用毛茸茸的身体蹭我的脖子。
痒痒的,暖暖的,还有点麻。
我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想去抓它,它却灵活地躲开,跳到了书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满是得意。
“阿雪!”
我叉着腰,故意板起脸。
“你再闹,我就不给你吃鹿肉羹了!”
它歪了歪头,像是听懂了,从书架上跳下来,乖乖地走到我脚边,用脑袋蹭我的脚踝,尾巴轻轻扫着我的小腿,那模样,委屈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里一软,弯腰把它抱起来,在它额头上亲了一下:“好了好了,不吓唬你了。”
它似乎愣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忽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我的脸颊。
软软的,湿湿的。
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又像一滴蜜悄悄落进心里。
我愣在原地,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连呼吸都乱了。
阿雪好像没察觉到我的异样,舔完就缩回脑袋,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我抱着它,站在原地,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暖阁里很静,只有烛火偶尔爆个灯花的声音。
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它睡得很熟,嘴角好像还微微翘着,像是在笑。
“你个小坏蛋。”我小声骂了一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雪的伤彻底好了。它变得越来越活泼,暖阁已经装不下它了。
我经常带着它去院子里玩,它会追着蝴蝶跑,会跳到假山上晒太阳,还会偷偷藏起我的发簪,等我急得团团转时,再叼着发簪跑到我面前邀功。
它的毛越来越亮,像上好的白玉,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出淡淡的光泽。
尾巴也变得更蓬松了,跑起来的时候,像一团白绒球在地上滚。
我最喜欢看它跑起来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每次它跑远了,我只要喊一声“阿雪”,它就会立刻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然后飞快地跑回来,扑进我怀里。
那天傍晚,我带着它在荷花池边散步。
晚霞把池水染成了金色,荷叶上的水珠像碎钻一样闪着光。
阿雪蹲在我脚边,盯着水里的鱼,尾巴一翘一翘的,像是在琢磨怎么把鱼抓上来。
“别想了,那鱼是观赏用的,不能吃。”我踢了踢它的屁股,它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开心。
忽然,它耳朵一动,猛地往旁边窜了出去,扑向花丛。
我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就看见它嘴里叼着一只肥硕的兔子,得意地看着我。
兔子还在挣扎,它却轻轻一甩头,就把兔子放了下来,用爪子按住,抬头看着我,像是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抓兔子了?”我又惊又喜,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
它放下兔子,用脑袋蹭我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看着那只吓得瑟瑟发抖的兔子,又看了看阿雪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它伤好了,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阿雪,你不会离开我吧?”我抱着它,把脸埋在它柔软的毛里,声音有点发哑。
它似乎察觉到我的难过,用舌头轻轻舔我的耳朵,尾巴紧紧缠着我的手腕,像是在安慰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一个白衣少年,眉眼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笑着对我伸出手,说:“绵绵,跟我走。”
我想跟他走,可脚像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
我从梦里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暖阁里很静,我下意识地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个空。
“阿雪?”我心里一慌,赶紧坐起来,借着晨光四处看。
软榻上空空的,桌子底下没有,书架上也没有。
“阿雪!阿雪!”我喊着,声音都带了哭腔,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我跑到荷花池边,跑到假山旁,跑到花丛里,都没有看到那团熟悉的雪白。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眼眶也开始发热。
难道它走了?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有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脚踝。我猛地回头,就看见阿雪蹲在我身后,嘴里叼着一朵刚开的白茉莉,正歪着头看我。
“阿雪!”我喜极而泣,一把把它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生怕一松手它又不见了。
它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把茉莉放在我的发间,然后伸出舌头,轻轻舔去我脸上的眼泪。
“你个坏蛋,吓死我了。”我捶了它一下,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它用脑袋蹭我的脸颊,尾巴缠得更紧了。
晨光熹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抱着阿雪,站在院子里,心里忽然无比确定: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来自哪里,它都不会离开我的。
因为,它是我的阿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