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御花园的荷塘越发热闹。
粉白的荷花挤挤挨挨地绽在绿伞似的荷叶间，风一吹，满池清香就漫进了旁边的水榭。
我歪在美人靠上，手里捻着颗冰镇的荔枝，看阿雪蹲在栏杆上追蜻蜓。
它如今越发灵动了，雪白的身子在阳光下像团流动的光。
尾巴偶尔不耐烦地扫扫栏杆，惊得池里的锦鲤哗啦一下散开，又在片刻后聚拢回来，吐着泡泡看它。
“阿雪，过来。”
我敲了敲手边的玉盘，里面盛着刚剥好的虾仁。
这是它最近迷上的吃食，每日都要我亲手剥才肯动嘴。
它耳朵抖了抖，却没回头，反而纵身一跃，精准地落在我膝头。
毛茸茸的尾巴圈住我的腰，脑袋往我掌心蹭了蹭，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满池莲影，看得我心头软软的。
“越来越懒了。”
我笑着捏它的耳朵，指尖触到那层细软的绒毛时，它忽然打了个颤，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撒娇，又像是别的什么。
正逗着它，忽然听见廊外传来宫女细碎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今日陛下邀了沈学士来宫里论道呢，就是那位才名满天下的沈屹瑾先生。”
“是他呀！我前几日在宫门口远远见过一面，穿件月白长衫，站在柳树底下，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
沈屹瑾？
这名字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起圈圈涟漪。
我想起前几日那个梦，梦里的白衣少年也是这样，站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眉眼清俊得让人记不清具体模样，只记得那份疏离又温柔的气质。
“走，去看看。”我一骨碌坐起来，把阿雪往怀里一揣，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阿雪在我怀里挣了挣，似乎不太情愿。
我拍了拍它的屁股：“带你去见个好看的人，别闹。”
绕过假山，远远就看见勤政殿外的柳树下站着个人。
他果然穿着件月白长衫，领口袖缘绣着暗雅的云纹，风吹过的时候，衣袂飘飘，真如传闻中那般，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他背对着我们，正仰头看柳梢新抽的绿芽，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连下颌线都透着股清隽的味道。
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是他。
和梦里的感觉太像了。
那种清冷又温和的气质，像是月光洒在玉石上，明明触不可及，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我看得有些出神，怀里的阿雪忽然不安地动了动，爪子轻轻挠了我一下。
“别动。”我低声斥道，眼睛却没离开那个身影。
恰好沈屹瑾转过身来，目光与我对上。
他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躬身行礼，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臣沈屹瑾，见过长公主。”
他抬起头时，我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盛着温水，看人时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又不会显得谄媚。
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浅淡的笑意，竟比梦里还要让人移不开眼。
“沈学士免礼。”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端庄些，可脸颊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烫。
“久闻沈学士才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完这话，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平日里对那些王公公子，我从来都是横眉冷对，何曾这样和颜悦色说过话。
沈屹瑾似乎也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公主谬赞，臣愧不敢当。”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泛起浅浅的纹路，像春风拂过湖面的涟漪。
我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阿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挣脱我的怀抱，窜到地上。
它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尾巴绷得笔直，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沈屹瑾，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戾气，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愤怒。
“阿雪！”我吓了一跳，赶紧想去抱它，它却往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神凶狠得像变了只狐狸。
沈屹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抱歉，沈学士，它平时不这样的。”
我尴尬地解释着，弯腰想去抓阿雪，它却嗖地一下钻进旁边的花丛，不见了踪影。
“无妨。”沈屹瑾温和地笑了笑。
“想来是臣唐突了，惊扰了公主的宠物。”
我心里记挂着阿雪，也没心思再和他多说，匆匆道了别，就转身去找狐狸了。
找了半天，才在暖阁的床底下发现它。
无论我怎么叫，它都不肯出来，只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阿雪，出来好不好？我不怪你。”
我蹲在床边，放软了语气：“是我不好，不该带你去见别人的。”
它还是不动。
我叹了口气，从食盒里拿出它最爱吃的虾仁，递到床底下。
“你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出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出来，把虾仁勾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它才慢吞吞地从床底下钻出来，耳朵耷拉着，尾巴也夹在腿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把它抱进怀里，轻轻顺着它炸开的毛。
“我以后不随便带别人来见你了，好不好？”
它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闷闷地哼了一声，像是原谅我了。
可从那天起，阿雪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它还是会黏着我，却总在我不经意间，用那种带着审视和占有欲的眼神看我。
有时我看书看得入神，会突然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抬头却只看到它蜷在旁边假寐，仿佛刚才的感觉只是错觉。
更奇怪的是，晚上我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一开始我以为是香炉里的熏香换了，可仔细一看，香炉里的香丸明明还是我惯用的凝神香。
直到那天夜里。
我被渴醒了，迷迷糊糊地想叫宫女进来倒茶，却发现外间一点动静都没有。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摇曳的光影。
就在这时，我感觉床边微微一沉，像是有人坐了下来。
“谁？”我心里一紧，猛地睁开眼。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雪白色的长袍，墨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发尾带着一点湿润的光泽，像是刚洗过。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身形异常熟悉，像极了……沈屹瑾？
不对。
沈屹瑾身上是温润的书卷气，而这个人，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清冷又魅惑的气息，像是雪山之巅的狐，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意识地往床里面缩了缩。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高挺，唇色殷红，尤其是那双眼睛，竟是琥珀色的，和阿雪的眼睛一模一样！
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温顺，只剩下化不开的浓稠墨色，像深夜的寒潭，深不见底。
“绵绵，”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大提琴的最低音。
“你在找我吗？”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这个声音，这个眼神，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阿……阿雪？”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笑了。
那笑容妖异而魅惑，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占有欲。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
“是我。”他凑近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颈窝，带着淡淡的冷香。
“你的阿雪，一直都在。”
他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滑下，轻轻勾起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你是妖？”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他没有否认，只是用指腹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动作温柔得让人心颤。
“是又如何？”他低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声音低沉而危险。
“绵绵，你见过沈屹瑾之后，就不想要我了吗？”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紧紧锁着我，里面翻涌着浓烈的占有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不是的……”我摇着头，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却忽然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覆上我的眼角，舔去那里的泪水。
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绵绵，”他贴着我的皮肤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月光下，他身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九条毛茸茸的尾巴，雪白如霜，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正缓缓地、慵懒地摆动着。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狐狸。
他是一只活了千年的九尾狐妖。
而我，养了他这么久，竟一无所知。
他看着我震惊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妖异的笑容。
“别怕，绵绵。”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梦呓，“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吻，从眼角一路向下，落在我的唇上。
带着雪松香，带着千年的孤寂，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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