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半山腰停下时,我正对着车窗呵气,用指腹画完第三十七个圈。
司机替我拉开车门,山风裹着潮湿的草木气涌进来,带着点初秋的凉意。
抬眼望去,郁家的别墅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蹲在浓绿里,青灰色的石墙爬满了深褐色的藤蔓,枝桠在阴沉的天色下张牙舞爪,把二楼露台的栏杆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温先生,这边请。”
管家交接的人在前面引路,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先生今天在书房,交代了您到了就直接过去。”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帆布材质摩擦着掌心,带来一点粗糙的暖意。
视线扫过庭院里的景致。
修剪整齐的冬青丛边缘生着几簇野菊,花瓣被风吹得卷了边。
喷水池的大理石台面上积着薄灰,池水里漂着片梧桐叶,随着水波慢慢晃。
别墅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暗。
挑高的客厅里,水晶吊灯蒙着层雾,光线透过彩色玻璃洒在地板上,像打翻了的调色盘,红一块紫一块的。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框边缘的金漆有些剥落,画里的风景都带着种湿漉漉的忧郁,和这天气倒是很配。
走上旋转楼梯时,木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数着台阶,一共二十三阶,每阶的高度几乎分毫不差,可见主人对秩序的偏执。
书房在走廊尽头,厚重的胡桃木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窄缝。
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把书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深色的伤疤。
“进来。”
声音从里面传来,不高,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我推开门,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他背对着我,身形清瘦,穿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松垮地堆在颈后,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
阳光从他头顶斜照下来,给他柔软的黑发镀上了层浅金的边,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眉眼。
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个白瓷杯,热气已经散了,杯沿沾着点浅褐色的茶渍。
“温伏?”他转过身,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眉眼很深,眼窝微微凹陷,睫毛又密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
鼻梁很挺,鼻尖有点圆,嘴唇的颜色很淡,下唇比上唇略厚些,此刻抿着,像是有点紧张。
皮肤是冷调的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要透明,下颌线却绷得很紧,带着点锋利的线条。
整个人看起来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阴郁里透着股易碎的干净。
“是,先生。”我微微躬身,声音放得平稳。
“我是温伏,从今天起负责您的起居。”
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久到我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白衬衫,黑裤子,头发梳得整齐,表情温和。
像个标准的、没有任何瑕疵的管家。
“嗯。”他应了一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张妈都跟你说了?”
“是,她说了您的生活习惯和禁忌。”
“那就好。”他没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那里有块被磨得发亮的痕迹。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风声,还有他轻微的呼吸声。
我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空间。书架占了整面墙,书摆得很整齐,大多是哲学和历史类的,烫金的书脊在阴影里闪着微光。
角落里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琴盖关着,琴凳上落了点灰尘。
“渴吗?”他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还好,谢谢先生。”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弯腰接水。
这个动作让他的羊绒衫向上提了点,露出后腰一小片皮肤,很白,带着点青色的血管。
我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像粘在上面一样,直到他直起身,转过身来。
“给。”
他递过一杯温水,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很凉,像冰。
“谢谢。”我接过杯子,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多停留了半秒,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
他飞快地收回手,插进裤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耳朵尖却慢慢红了,从淡粉到绯红,像染上了上好的胭脂。
真可爱。
我低下头,喝了口水,掩住嘴角的笑意。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点暖意,却压不住心底窜起来的那股痒意,像有只小猫在用爪子轻轻挠。
“房间在我隔壁,”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有点不自然。
“张妈应该跟你说了,晚上……没什么事不要来敲我的门。”
“好的。”
“还有,”他顿了顿。
“我不喜欢吵闹,吃饭的时候不用跟我一起,你自己吃就好。”
“明白。”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只是挥了挥手:“你先去收拾东西吧,晚点叫你吃饭。”
“是。”我再次躬身,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原地,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惊的小兽。
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层金边,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淡淡的忧郁。
关上门,走廊里的光线更暗了。
我提着行李箱走向隔壁的房间,脚步放得很轻,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房间很宽敞,带着个小阳台。
家具是深色的,和主卧的风格一致,床单是干净的白色,叠得整整齐齐。
我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几件换洗衣物,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笔记本。
我把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指尖划过封面,那里没有任何图案,却藏着我的秘密。
收拾完东西,我走到阳台上。隔壁的露台近在咫尺,栏杆上爬着紫色的牵牛花,花瓣已经合上了。
郁宥礼应该还在书房,窗帘拉得很严实,只露出一条缝。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那道缝,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
是不是还在沙发上坐着?是不是还在摩挲那个扶手?耳朵尖的红褪了没有?
风又起了,吹得牵牛花藤摇摇晃晃,像在跳一支暧昧的舞。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雪后松林的气息,干净又清冷。
真好。
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块薄荷糖,放进嘴里。
清凉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盖不住那股越来越浓的、想要把他吞掉的欲望。
郁宥礼。
我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像在品尝一块甜得发腻的糖。
我的先生。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