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总带着点拧巴的性子,明明该是秋凉的时节,偏要卷着夏末最后一缕黏腻的热意,先是撞在教学楼崭新的玻璃幕墙上,震出细碎的嗡鸣,再漫进楼下攒动的人潮里。高一新生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像被撒进簸箕里的豆子,挤挤挨挨地往操场挪,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咳嗽,织成一张喧闹的网。
苏槿时被身后突然涌来的一股力道推得踉跄了一下,怀里抱着的笔记本没抓稳,“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米白色的封皮沾了点灰尘,她心里一紧,赶紧蹲下身去捡。指尖刚要触到笔记本边缘,却先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是一支黑色水笔。
笔身是最常见的磨砂质感,摸起来很干净,显然主人平时很爱惜。但笔帽断了半截,露出的笔尖沾着点干涸的墨渍,像凝固的泪痕。苏槿时捏着笔杆转了半圈,发现中段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陆”字,刻痕浅得几乎要看不清,边缘还带着点毛躁的木屑,像是哪个课间用美工刀随意划上去的,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
“不好意思。”身后传来一道男声,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尾音里裹着点懊恼。
苏槿时握着笔直起身,还没来得及回头,视线就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瞳仁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却因为刚才的碰撞,蒙着层浅浅的懊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锐气。
男生很高,苏槿时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色校服,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清晰的锁骨,锁骨窝里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汗渍。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阳光穿过稀疏的发丝,在他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是隔壁(1)班的陆清淮,昨天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上时,她听见旁边几个女生指着他的名字说:“就是那个篮球打得特别凶的,听说初中时拿过全市冠军。”
“你的笔。”苏槿时把笔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的手很烫,像刚晒过太阳的石头,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像微弱的电流,苏槿时心里一跳,猛地缩回了手,指节都有点发烫。
陆清淮接过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断了的笔帽边缘,那里的塑料茬有点硌手。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清了下嗓子,才开口:“谢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清朗,尾音被风一吹,散了点,像落在水面上的石子,漾开一圈淡淡的涟漪。
就在这时,操场上传来开学典礼的音乐声,是《义勇军进行曲》的前奏。人群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突然往前涌动起来。苏槿时被挤得脚下一个趔趄,手里的笔记本再次滑落。她慌忙去抓,却没抓住,反而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轻轻扶了她胳膊一把。那力道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易碎品似的,苏槿时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渗过来。“小心点。”陆清淮的声音就在耳边,比刚才更近了些,带着点被风吹散的笑意。
等苏槿时站稳,抓牢笔记本,想再说句“谢谢”时,陆清淮已经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了。他的白色校服背影在攒动的人群里忽隐忽现,像一片被浪推着走的白帆,很快就和周围的蓝白校服融在了一起,只留给她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苏槿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刚才碰到他手背的地方,好像还留着点余温,暖烘烘的,和这天气一样,让人有点心慌。
“(2)班的同学往这边集合!”班主任李老师举着班牌在不远处喊,声音被嘈杂的人声吞没了大半。苏槿时赶紧应了一声,抱着笔记本跑过去,站在队伍的末尾。她的位置在队伍左侧,正好能透过前面同学的肩膀,看到(1)班的队伍。
陆清淮就站在(1)班队伍的倒数第三排,背对着她。他还在低头摆弄那支断了帽的笔,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捏着笔转来转去,阳光照在他的发顶上,泛着点浅棕色的光泽。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捏着那支小小的水笔,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却又莫名的好看。
开学典礼冗长又乏味。校长在主席台上讲着新学期寄语,内容和去年没什么两样,无非是“珍惜时光”“努力学习”“不负韶华”之类的话,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有点失真,像老旧的收音机。操场边的槐树上,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知了——知了——”,和校长的声音混在一起,更让人昏昏欲睡。
苏槿时靠着后面的人,偷偷数着陆清淮的背影。她数他什么时候会抬头看一眼主席台,数他什么时候会换个站姿,数他什么时候会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捋上去。他好像很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要么摆弄那支笔,要么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偶尔抬起头,目光也不是看向主席台,而是望向操场尽头的篮球场,眼神里带着点向往,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把地面晒得滚烫。苏槿时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有点痒。她抬手去擦,无意间翻开了怀里的笔记本。这是她新买的本子,打算用来记日记的,扉页还是空白的。可不知什么时候,空白的扉页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那是一支断了帽的笔,笔画很轻,像是用铅笔匆匆画上去的,笔尖还歪歪扭扭地带着点墨渍,和陆清淮那支笔一模一样。
苏槿时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1)班的队伍。陆清淮已经抬起了头,正望着主席台的方向,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很清晰,下颌线绷得笔直,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苏槿时总觉得,刚才他好像回头看了一眼,不然这画,是怎么出现在她本子上的?
风又吹过来,带着点槐树叶的清香。苏槿时赶紧合上笔记本,把那幅小画藏起来,心跳却像被风吹动的树叶,“沙沙”地响个不停。她抬起头,望向(1)班的方向,陆清淮还在望着主席台,只是右手不再捏着笔了,而是插回了裤兜里,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像是在攥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开学典礼还在继续,校长的声音依旧单调,蝉鸣依旧聒噪。但苏槿时突然觉得,这个冗长的上午,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她的指尖轻轻敲着笔记本封面,那里还留着简笔画的凹凸感,像一颗悄悄埋下的种子,在心里某个角落,等着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