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异类?如果有朝一日杀人成为常态,那些从未拿起刀子的人,算不算是异类?
景明十一年,东南匀州,万棘林。
一片辽阔的翠绿之上,鸟兽飞散,白光乍现。穿过层层枝叶,定睛一看,那诡异的白光忽上忽下,形如迅雷穿梭于枝繁叶茂当中,然而身后却是一阵阵由厮杀、追喊、惨叫所构成的绵延声响。
很快,数名不知名的黑影咬住白虹尾迹的刹那,淬毒箭雨与透骨钉组成死亡罗网蜂拥而至。那道流光电掣的白芒突然凝滞,显露出修长的人形轮廓,转身时衣袂尚在身后飘飞,紧贴着胸前黑布所包裹之物的手掌纹丝未动。
五指收拢的瞬间,护体白光坍缩成掌心星璇。术法成型的瞬间,方圆十丈的空气被抽成真空。强大的吸引力使得追兵惊恐地发现自己正顺着箭矢方向被拖拽,随着气爆声如龙吟炸响,整片林冠如同被天神掀开的绒毯,待到数人被卷入那抹白光术法之中时,那人随手一挥,连人带弩倒卷着砸进百丈外的荆棘丛中。
紧随之人被尽数击退,他收起初露锋芒的臂膀,继续脚踩枝叶,急如星火,白色的术法掠过丛林,所过之处,乱叶飘散气势如虹。与之相悖的,是仿若群鸟般的黑衣使者匆匆袭来。凌空飞越、急步流星,无一人可与寻常相称。
奈何还未走出百里,他的眼前便瞬间闪出三位与其它众人穿着不同的中年男人,为首的一位身着锦袍腰间悬剑,腰牌上赫然用黄金镶嵌着一个“匀”字。
没有多余的字眼,突现于视线之中便是杀招降临,直取咽喉。
三道寒芒割裂长空。冰魄剑气与赤炎符咒凝成火鸦拦去前路,玄铁重锏抡出音爆,三种杀招交汇成必死绝域。白芒之人立足未稳,重锏割裂空气的尖啸已至眉睫。
生死须臾间,他并指如拈花,唇间吐出几声不知名的言语。顷刻之间,天地骤然失声,唯见纤白指尖悬停起一抹黑洞般的幽光。那抹纯粹到极致的暗吞噬光线,竟比正午烈阳更灼人眼目。一息过后,轰鸣声如约将至,黑色术法荡开的涟漪所过之处,荆棘化为齑粉,古木褪成灰白,宛若天神落笔涂改天地。当空间褶皱平复时,十数里的林海已化作镜面般光滑的焦土。
白光笼罩全身,又化作不明扬长而去。他离去的身后,三位中年男人虽是没有失去生机,却也身负重伤衣衫褴褛……艰难起身,为首的那位悬佩男人猛的举起那满是划痕的手臂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指去,愤然道。
“端木悠竹,你私抢白家孽子,其罪当诛!”
其眼中的焦急与忌惮交织,死锁远去男子的身影。
身缠水墨白光的人并未理睬,只是一味地逃逸。不出一刻,危机将至,又是百人借着轻功纷纷到来。三位男人稍作休整,朝着白光离去的方向借力腾空,便高达百丈之高,随即便在空中来回踏踩,如履平地。数十步之后,凌空一踏,如上青天,破旧衣衫如爆竹般猛烈作响,周围的空气瞬间激起一片水波般的浪荡,顷刻间便没了身影。
如此爆发般的速度使得那缕白光再一次映入眼帘,三位男人形如几只凶残饥饿的雄鹰一般俯瞰着林中的野兔,俯身下卧平行于丛林上方静待时机。
众目睽睽之下的端木悠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寒冷的杀意,竟将一直笼罩在身旁的白光悄然散去,虽是慢下了许多,但仍是让前者难以追赶。黑衫着身,紫金装饰。他越下枝头来到地面,快如残影的修长双腿不曾停歇,说来怪哉,他的眼眸被一条轻薄的黑色纱布全全遮蔽,黑布使得外人无法看清那双眼瞳,加上那迎风飘扬的黑色发丝隐隐遮挡显得越发神秘。
他的怀中尚有一物由黑布包裹着的椭圆物体,衣衫身后的下摆披挂明显有着一处粗糙的破损,兴许前者便是来自于此。胸前的衣物随着快步逃逸所带来的风场隐隐吹动,时不时地裸露出一片肌肤般的肉色细腻光滑。
孩子安详地睡在此人的怀中,分外香甜。
眼见着前路犹有着一片阳光照耀下来,抬头仰望,便知,今日这片充满着杀声的丛林到达了尽头。
百人团如黑潮般涌至。端木悠竹刚收住骇人身法,四方及头顶已立满毒箭手,寒芒直指中央。斜角处数十道绳镖破风作响,刃光与暗器织成天罗地网。数十双鹰目自高空俯视,将护着怀中稚子的青年团团围死。目光掠过层层包围——天穹俯瞰之下,众人如巨蟒盘踞,被围在中心的悠竹恰似蛇瞳,寒光吞吐间生死悬于一息。
端木悠竹面不改色,随手拾起散落在枝头的残破兵刃,抛至空中,双腿便化为弓弩一般将兵刃尽数击至身后。隔着一层轻薄的黑纱,指尖传来怀中一股如春风般舒缓的气息,此刻,怀中的婴儿初醒,笑看着众人如烟花般绽放的血雾。眼瞳之中映射的血光凝成阴阳的纹路……
刹那间,毒箭齐发,万刀挥砍。悠竹沉肩提肘、附身下潜,臂如游龙一般在数十条持刀的臂膀之间听桥游走,飞身转体一周便隔手化掉了所有袭来的刀锋,接连一式乌龙摆尾破开敌阵。无数的毒箭宛如雨下,悠竹滑布挺腰起身,屏息凝神,右手手掌凝聚起一股不知名的气场击掌而下直至地面,如天降残云,顿时落叶四起,灰尘蔽天,尽数毒箭应声错位,唯有几发漏网之箭在即将射向悠竹与稚子之时却并未命中,反之如同消失一般不知所踪。
悠竹借着灰雾在众位使者之间来回打击,皆是一击制敌,利落非常。
眼见着不敌,天上的三位老东西终于飞身触地,双手合十,向着悠竹猛击而出,掀起一阵风场将笼罩四周的落叶灰尘瞬间吹散。悠竹波澜不惊,提膝靠肘猛扎猛打,再破围堵。黑纱青年明示前方,弓步定肘,顶心一击,扬起一阵狭长的风场,可怖万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眼前数位单薄的身形无可抵挡,瞬间被接踵击退至数百米开外,闷哼乱作一团。
鬼魅般的身影看得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端木悠竹这硬开硬打的招式,使得蛇眼阵型大乱,溃败不堪。方才气势如虹的百人使团军心溃散,纷纷落下枝头……
黑衫卷起残影,所过之处闷声一片。军阵将溃之际,三老鬼终化作三道黑虹裂空而下。剑锋撕出音爆云,三角阵势挟着刺耳尖啸直贯天灵——恰似苍鹰折翅,猛虎裂爪,三道寒光封死腾挪余隙。
悠竹不语,一记凌空身闪,来到其中一位男人身后,后者浑然不知,对着残影扑了个空。虽是被眼罩遮挡,但刹那之间的那股寒气凌厉,未见其目,深感其威……
一瞬间,捕兔之鹰,遭兔反咬。
悠竹侧身起肩击掌而出,一股强大的精炁猛然乍现,厉如飓风一般让人生畏。三人不敌,欲将逃逸,奈何为之晚矣,尽数已遭那恐怖的气场压制得动弹不得。此后,悠竹转体带肘,翻身一击,空掌带起气场连同三人在内的所有使者一并推出。
如飓风一般的招式所给予的最后一击,极速之间略过丛林,直至到了那树林之外的宽阔原野才漠然消散,最后,给这个万丛荆棘的丛林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径直“伤疤”。
接连三个昼夜的奔波就此结束,先前浩浩荡荡的百人团如今只剩下了衣衫破烂不堪的寥寥数人,他们拥护在那位持有“匀”字腰牌的男人四周,握着残缺不全武器的手微微颤抖,一齐指向着尚未走出丛林的凶煞身影。
百人杀招过,滴血不沾身。
众目睽睽之下,开阔平地的不远处,隐约听到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端木悠竹迈着无比轻松的步伐缓缓顺着那条巨大的“伤疤”中走出,微微垂下的脑袋配合着无比温柔的话语浅浅笑道:“嘘,不哭。”
那只上下抬动着婴儿的左手自从进入那无休止的追杀之后,从未离去。
看着毫发无损的端木悠竹,众人手中的武器抖动得越发厉害。安抚好怀中的孩子,悠竹漫步朝着残剑杵地的中年男人走去,面带着些许无奈与遗憾,语气缓和:“金乌蛇眼阵,也算是白景澜用心良苦了,用着家里主人教的功夫,杀着家里主人生的孩子,属实天经地义。”
“是不是嘞,罗晨。”
为首的几人随着悠竹的缓缓靠近,亦紧紧后退,他们对着眼前抱着孩子的男人没有任何多余的了解,只知道他姓端木,名悠竹,字寂筱。这唯一的一个情报还是上级们下达得来,也便是他们身后的这位罗晨。
狼狈万分的罗晨拖着血肉模糊的身躯艰难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一眼倒在身旁毫无生气的二人,无奈的一声叹息。已没有了方才的那般气焰,怒目圆睁道:“白景澜不识时务,亲手断送了白家百年基业,匀州府下令查封白家也本是定局,你这样坏了规矩,就不怕殿中怪罪?”
寂筱冷哼一声,未曾与此人争辩,只是觉得无奈可笑,满脸不屑道:“什么规矩?”
全然就是一阵气场震慑,将数人手中所持之物吓得尽数掉落,猛的后退几步。
“我做些什么全凭兴趣使然,与殿中毫无关系。”
罗晨瞬间愣住了,怒目的眼瞳转为震惊。他没有在拿自己开玩笑,那躺在身后的数百人队伍,包括眼前的自己,甚至是比起自己更加上层的人物,从始至终根本没有被当回事。
悠竹冷哼一声,也不多言。朝着众人擦肩而过:“把几条狗命照顾好了,等这孩子大了,亲自来取。”
“你就这么确定他能顺利成人?。”
前者话语刚落,悠竹脚步顿了顿,轻偏过头纤细的眉宇将遮挡眼眸的黑纱皱起几条褶皱,利害道:“其它的顺不顺利是他的事情,因为你们而不顺利就是我的事情了。”
任凭罗晨再如何以请求厉害催之,端木悠竹始终不为所动,毅然决然地背道而去。
无人注意到,那抹被黑纱遮挡的眼眸之下,夹带着一丝讥讽且冷艳的笑容……
一股不知方位的清风夹带起细小的沙石吹过众人的脸颊,打在开裂的伤口上简直生疼,只是微眯了一下有些干涩的眼眸,稚子于怀的悠竹便戛然消失。一点离去的痕迹也寻不到,就这样突然之间云淡风轻地离去了……
“家主,还追吗?”一名站在最前方的使者收起颤抖的缺刀,转身踉跄地朝着罗晨问道。
罗晨怒视了那人一眼。
罗晨切齿对着悠竹方才所站立的地方看了许久,猛然转过头来,便干脆作罢,摇头示意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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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的夕阳洒在寂静的归路,耀眼光斑拥护的身影越发孤独,百鸟归巢示意家的温暖,花的芬芳衬托爱的呵护。
将孩子小心地从怀中取下,一掌托举,单手解开了自己有些破损的腰封平铺在了一桩像是被砍倒多时的枯木之上。接着又将自己衣物的下摆重新撕下一块,将渗血的襁褓缓缓解开,悠竹突然僵住,只见一封带血的信纸从中掉落下来。凝视了半晌,将其双指捻起,一股升腾的气流拂过,那斑驳的血迹便再无痕迹,耳中不断地回响一位女子嘶哑的渴求,纯真的笑声将思绪拉回,便悄然收入怀中……清理完眼前孩子身上的“疑难杂物”之后,便将干净的布料再次包裹于上。
轻滑了一下孩子那娇小的鼻梁,端木悠竹会心一笑,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四方的道路四通八达,正处在东南匀州的州界之处,也正是通往大渊朝十三个州郡的中心地段。
目光在孩子与道路之间来回折腾,此时的端木悠竹越发犹豫,同样的步伐已经来回走了十来遍,
他一改方才杀气腾腾的语气,自顾自的欢颜调侃起来:“哎,光顾着跑,这会该送你到哪位富贵人家去呢。”
话音刚落,安详躺在枯木上的孩子缓缓举起那粉嫩嫩、肉嘟嘟的小手朝着端木悠竹来回摆动着,脸上带着再见父母般的可爱笑容。
见此场景悠竹大步一跨肘部靠在了枯木之上,手掌托起光洁白皙的脸颊,满脸灿烂:“哇!你会笑了呀,万万使不得啊,我会忍不住收养你的,可是我真的不能收养你啊,不然江老头肯定会说什么‘你知道你给殿里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之类的话,对你对我而言可没有好处噢,我是无所谓了,可是你还有大好的年华等着消受啊。”
说着,悠竹的修长手指不老实地在孩子肉嘟嘟的脸上轻轻戳动,仔细想了想,便笑谈道:“罢了罢了,就当你欠我的,看看将你送到哪州哪户人家能让你童年无忧。”
话音刚落,悠竹站立起身略微垂首屏息凝神,双手负后。透过质地细腻的黑纱,悠竹的视线即刻在各大州郡之间徘徊。忽然间,灵光一闪,锁定了一处远在数百里外的良田沃野之处,悠然道:“嗯,沃野千里的岚州。”
奈何当悠竹将目光由良田美娟转入到质朴民生之时,目之所视皆是唯利是图、贪财好色、纸醉金迷,岚州算是渊朝最为繁荣昌盛的州郡了,可它最大的缺点也是最值得炫耀的东西,将金银视作一切……
寂筱摇摇头,叹道:“不行,哪怕整日为一日三餐发愁,也不能任由成为衣冠禽兽。”
目光再次聚焦,投入到以此向北的煦州,民生质朴无华,勤劳本分,奈何天灾不断怨灵频出,寂筱便又叹道这孩子怕是还未成人便会夭折于此,亦是不行。
向南望去,逸州民生天地惬意无比,吃食平淡,最是养人,然奈何贸易颇多,鱼龙混杂,孩子日后成事所归多有变数。
再次以西北居中望去,瑾州倒是百姓,水土,国安尚为可佳,可却是十二州中相对贫穷的州郡,山高水长,极少与其它州郡有贸易往来。且州内最有威望的锦澜逸梦院近年来渐渐脱离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初衷,越发腐朽。哪怕是白家子嗣若是缺少引导,也将沦为一个废人。
寂筱越发头大起来,不救是个死,救了,安抚却成了当务之急,对于极少甚至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天真无邪孩童的端木悠竹来说,确实是相当棘手。
说来也怪,一个技艺超群的人,闲下来时却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一般活泼异常,手舞足蹈。
看着一旁笑语尚未停歇的幼婴,昏黄洒在细致的脸上,回忆往昔,寂筱似乎有了些许答案。嘴角微微上扬,重新走到了那庄枯木面前抱起孩子:“平淡一些,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
说罢,孩子又一次回到那温暖的臂膀,幼小的身躯分不清是危险或是安心,唯一有的只是那娇嫩的黑色瞳孔最为诚实,若隐若现,睡意渐浓。
悠竹最终选择了相对平庸的穆州,虽没有什么前辈创造的“铁饭碗”做支撑,也没有什么大好河山,膏腴之地。但民生勤俭,吃苦耐劳。至于为何会挑选这一方稍显逊色的州郡。兴许也同那些满口“当年”的老一辈们一样,寂筱的心中也有着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轻狂举动吧。
悠竹轻掂了掂怀中的可爱,夕阳西下,细致的双唇柔声道:“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穆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