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然的素描本里，藏了无数个孟惜。
此刻，她就在眼前。阳光被头顶繁密的蔷薇花架晒过，碎金般洒在她蜷在秋千上的睡颜上。几缕不听话的栗色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头，眼睫安静地垂着，像栖息的小蝶。谢然手中的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游走，精准捕捉着她小巧鼻尖的弧度，还有那微微嘟起的、花瓣似的唇。
十年。足够谢然把关于孟惜的一切，刻进骨头的年轮里。
他知道她喝柠檬茶永远要七分糖，多一点太腻，少一分嫌酸。他知道她最怕突如其来的炸雷，每逢夏日骤雨，总会像只受惊的兔子，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他敞开的校服外套里，带着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和细微的颤抖，紧紧抓住他腰侧的衣料。他还知道她右耳后藏着一粒小小的、咖啡色的痣，只有在她侧着头、长发被风撩开时才会露出来，像一个小小的秘密印记。
他指腹下意识地摩挲过素描本边缘，那里留下无数个模糊的指印，如同他心底无数次无声的确认。空气里弥漫着蔷薇甜腻的香气，混着初夏暖烘烘的青草味道，将他胸腔里某个角落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惜惜……”
一个名字在喉间滚了滚，终究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更专注地看着，铅笔的线条变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也惊扰了自己心口那只无声聒噪的蝴蝶。
一阵刻意压低的嬉笑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喂，醒醒啦，孟大小姐！” 是林薇，孟惜最好的闺蜜，声音带着惯有的咋咋呼呼。
秋千上的人儿动了动，睫毛像蝶翼般颤了几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咕哝：“薇薇？吵死了……”
“太阳晒屁股啦！”林薇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挤眉弄眼，“老实交代，昨晚又熬夜追什么剧了？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孟惜揉着眼睛坐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别提了，那破剧看得我肝疼，男主蠢得像……”她顿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谢然的方向。谢然立刻垂下眼，假装全神贯注于素描本上未完成的线条，只有耳根悄悄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
“行行行，知道你审美高。”林薇摆摆手，随即凑近孟惜，声音陡然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促狭，“哎，说正经的，你跟谢然……真没点啥？”
蔷薇花架浓密的枝叶后方，谢然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僵。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突兀的黑点，像一颗骤然坠落的星。他屏住了呼吸，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他听见孟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耐烦，清晰地穿透花叶的屏障：“林薇，你烦不烦啊？”
接着，是那个瞬间将他心脏攥紧、捏碎的声音，孟惜嘴硬的说：
“我才不会喜欢他这种浪荡子”
“浪荡子”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狠狠地钉入了谢然的耳膜。
轰——
世界仿佛在他眼前被按下了静音键，又被粗暴地撕裂。花架上繁盛的蔷薇，刚才还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此刻那浓烈的红和粉却变得异常刺眼，扭曲着，像干涸的血迹。阳光的碎金也失去了温度，冰冷地砸在皮肤上。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谢然茫然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留下几道泛白的凹痕。但那点微不足道的疼，比起心口那片瞬间被凿开的、巨大而空洞的冰凉，根本算不了什么。
十年。
整整十年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温度，那些清晨一同走过的林荫道，雨天她躲进他外套时微微颤抖的肩头，她喝他带的柠檬茶时满足眯起的眼……所有细碎的、温热的、支撑着他每一个心跳的瞬间，就在这三个字轻飘飘落下的瞬间，轰然坍塌，化为齑粉。原来他珍视如命的习惯，在她眼里，只是“浪荡子”身上可笑的标签。
他像个被遗弃在舞台中央的小丑，所有精心准备的台词和表情都成了笑话。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猛地涌上来，烧得他脸颊滚烫，几乎要灼伤自己。他猛地合上素描本，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几片蔷薇花瓣簌簌飘落。他看也没看花架另一端的人影，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转身冲回了那扇沉重的、隔绝世界的红木门后。
书房里，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冰冷的红木书桌镀上了一层迟暮的金边。谢然背对着门，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暮色渐沉的庭院。
“笃笃。”
敲门声响起。
谢然没有回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沙哑的、连自己都陌生的单音节：“嗯。”
管家福伯端着托盘，脚步轻缓地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袅袅冒着热气的柠檬茶，还有一份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盖着醒目的火漆印。
“少爷，您要的茶。”福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温和，将柠檬茶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先生让送过来的，C国皇家理工学院的材料……都办妥了。”
谢然的目光终于从窗外虚无的暮色中移开，落在那份文件袋上。深棕色的牛皮纸，冰冷而厚重，像一块封印命运的巨石。那枚火漆印上属于谢氏家族的徽记，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
这文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了。父亲谢振邦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家族规划”，每一次，都伴随着谢然激烈的、不容置疑的抗拒。他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冷战。他以为他会永远坚守在这里，守在那个有着蔷薇花架和柠檬茶甜香的世界里，守着那个……他以为终将属于他的人。
可现在……
“浪荡子”。
那三个字再次在耳边炸开，带着孟惜那轻飘飘的、理所当然的声调。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理由、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重量，变得无比可笑。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夹杂着冰冷的自嘲，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坚守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他一个人固执上演的一出独角戏，而她，连当个观众都觉得多余。
谢然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悲伤，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心湖彻底冻结后死寂的冰层。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牛皮纸袋粗糙的表面，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凉意。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封面上的字，只是异常平静地，从福伯手中接过了那份文件。
“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像飘落在冰面上的羽毛，没有一丝波澜，“我会去。”
福伯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诧和欲言又止的担忧。他看着谢然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声地欠了欠身，退出了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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