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雾中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帘，密密匝匝地砸在伦敦的街道上。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坠下来，与潮湿的石板路融为一体。行人们撑着黑伞匆匆而过，消失在雨幕深处。

棠眠初站在Floriography花店屋檐下，黑色风衣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他盯着玻璃橱窗里的那束蓝紫色鸢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疤痕。

花店门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需要帮忙吗？”温润的声音从棠眠初身后传来。

他转身时，一滴雨水正巧从他额前的黑发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比他略矮一些，米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白皙，黑色的半长发搭在肩头，眼睛是浅褐色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

“谢谢，只是避雨。”棠眠初微微颔首，声音比他预想的还要干涩，像是很久没有使用的琴弦，发出嘶哑的震颤。

他已经三天没怎么说话了。自此那幅《鸢尾》在皇家艺术院展出后，他的创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瓶颈期。

画布上的空白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画笔悬在空中，却始终落不下去。每个夜晚，他都会梦见那些蓝紫色的花瓣在眼前凋零，一片一片，如同他逐渐消散的灵感。

“我是温疏临，”男人伸出右手，手腕纤细得惊人，袖口处露出一截嶙峋的骨节，“暂时是Floriography的主人。”

“棠眠初。”他简短地回答，没有伸手。他的目光越过温疏临的肩膀，落在花店深处的一盆白色风信子上——那些花朵低垂着头。

温疏临并不介意，只是微笑着将手收回，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刻意，又不会让人觉得疏离。

“要进来等吗？”他侧身让出一条路，“这雨一时半会儿可停不了。”

花店内部比外观看起来宽敞得多，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泥土和木质调的气息。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橡木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花材和工具。角落里摆着两张古董扶手椅，中间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套骨瓷茶具。

“要喝茶吗？”温疏临走向工作台，手指轻轻拂过一株将开未开的蓝色绣球花，“大吉岭？锡兰？或者伯爵茶？”

棠眠初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分明，在花叶间穿行。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在玻璃上的节奏越来越急促，而室内的光线却愈发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模糊的剪影。

“都可以。”棠眠初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他走向那两张扶手椅，皮革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扶手上的一道划痕，想象着它背后的故事——也许是一只猫的爪子，也许是一枚不小心滑落的戒指，又或者是某个孤独的夜晚，有人用指甲一遍遍划出的痕迹。

温疏临背对着他准备茶具，肩膀的线条在毛衣下若隐若现。水汽从壶口升起，在他的轮廓周围形成一层薄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棠眠初突然想起自己未完成的那幅画，画布上大片的空白中央，好像缺这样一个模糊的背影。

雨还在下，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无限拉长。茶香渐渐弥漫开来，与花香纠缠在一起。

棠眠初望着窗外模糊的街景，第一次觉得，也许这场雨永远不会停，而他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归宿。

“你是中国人？”温疏临将泛着白雾的茶杯轻放在棠眠初桌前，问道。

棠眠初双手握着茶杯，感受从杯壁溢出来的温度，应声：“嗯。”

“真巧，我也是。”温疏临见他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愿，便识相地走向工作台。

温疏临的手指在花茎间穿梭，动作精准得近乎苛刻。他拿起一支白玫瑰，用花剪斜切茎部，然后迅速插入湿花泥中。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某种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插花，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祀。

见棠眠初有意无意地看向这边，温疏临勾着嘴角，晃了晃手中的白玫瑰，说：“《雾中》。”

“《雾中》……”棠眠初低声重复，仿佛这个名字本身便裹挟着一层薄雾，模糊而遥远。

他的画，他未曾示人的心事，竟被一个陌生人轻易道破，“你看过我的画啊。”

温疏临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抚过白玫瑰的花瓣，声音柔和：“不仅看过，还很喜欢，那幅画最后被我买下来了。”

“那是我的第一幅画，我也没想到会有人愿意花高价收。”棠眠初回应了一个浅笑。他的目光从白玫瑰移到温疏临的脸上，试图从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找出更多答案。

“高价？”温疏临轻轻摇头，从工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旧画册，翻开其中一页，“对我来说，它值得。”

泛黄的纸页上粘着一张剪报，正是当年《雾中》的展览简介，旁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棠眠初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忽然不敢触碰。

十年前，他在柏林等待日出，湿冷的潮气、灰蓝的水滴和孤零零的白玫瑰中蕴着模糊的人影。

于是，他执起画笔画下了《雾中》。那是他凌晨完成的，窗外雾气弥漫，颜料不够，他掺了水，最后的效果意外地朦胧。后来画被画廊收走，他再没见过，也没想过会有人懂那种感受。

“你这里……”他环顾四周，发现花店角落堆着几幅蒙尘的画框，“还卖画？”

温疏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眸子暗了一瞬，“不卖。”

“为什么你是花店暂时的主人？”棠眠初绕过关于画画的话题，问道。

温疏临的手指在白玫瑰的茎部微微一顿，花剪悬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住了动作。他垂下眼睫，浅褐色的眸子在昏暗中沉淀成更深的琥珀色。

“为什么是暂时的主人？”他轻声重复着棠眠初的问题，嘴角的笑意未减，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因为花店是我母亲的，她现在待在瑞士，我替她照看几个月。”

暖黄的灯光晕开一片朦胧，棠眠初的目光落在窗外，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你会在伦敦待多久？”

温疏临正低头插着玫瑰，花茎碰到玻璃壁，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他答得随意：“三四个月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短暂停留。

棠眠初收回视线，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能请你当我的模特吗？”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我很少画人像了。”

温疏临的手指停在白玫瑰茎部，花剪的金属刃面反射着窗外灰蓝色的天光。

他缓缓抬起眼，重复道：“模特？”

棠眠初的指尖轻叩着茶杯边缘，骨瓷的触感让他想起画布上刺眼的空白。

“三天，”他说，“只需要三天。”

花店深处的风信子突然轻微摇晃，尽管没有风吹进来。温疏临放下花剪，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骨上几道细密的淡色疤痕。

“为什么是我？”他问，手指轻轻拂过工作台上散落的花瓣。

棠眠初的目光追随着温疏临的动作。那些手指在花间穿梭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作画时画笔在调色盘上徘徊的姿态。

同样犹豫，同样精确。

“你的背影，”他停顿了一下，“像雾中的轮廓。”

温疏临笑了，扬起的嘴角让他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雾中》的作者说我像雾，”他转身从橡木工作台下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真讽刺。”

信封里滑出一张泛黄的展览门票，边缘已经发毛。

棠眠初看到门票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七年前《雾中》在佛罗伦萨被画廊展出的日子。

“那天佛罗伦萨也在下雨，”温疏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画廊的暖气坏了，你的画挂在最角落的位置，玻璃上全是雾气。”

他抚着门票上的水渍痕迹，“我在那幅画前站了三个小时。”

棠眠初感觉左手腕内侧开始隐隐作痛。

他记得柏林雾中的那道背影，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早晨，记得掺了水的颜料如何在画布上晕开，记得自己如何用刮刀抹去又重来。

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站在那幅画前三个小时。

“明天早上九点，”温疏临说，将门票收回信封，“带我去看你的画室。”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

棠眠初发现自己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杯底残留的茶叶形成奇怪的图案，像一片被雨水打落的花瓣。

“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