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那裹挟着毒汁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黏在沈知微的脊背上，直到那抹刺目的猩红彻底消失在后台杂乱的阴影里。沈知微指尖冰凉，一股无声的寒意顺着脊椎蜿蜒而上。她太了解柳如眉了，那眼神里的怨毒绝非空穴来风，下一次的算计，只怕会更加阴狠致命。但沈知微胸腔里那团复仇的烈火，瞬间将这寒意灼烧殆尽。退缩？在这条通往地狱的复仇之路上，她早已踏碎了所有退路。百乐门，这黄金打造的囚笼，她必须牢牢钉死在这里，直至将霍沉舟连同他的世界，一同拖入深渊。
百乐门的前厅，此刻正沉溺在醉生梦死的狂欢里。旋转的彩灯将人影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留声机里靡靡之音咿咿呀呀，像沾了蜜糖的蛛网，黏腻地缠绕着每一个沉沦的灵魂。烟味、酒气、廉价香粉与昂贵的香水，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欲望发酵的独特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后台相比之下，更像一个光鲜背后的溃烂伤口。杂乱的道具、斑驳的墙壁、空气中漂浮的灰尘和脂粉微粒，在几盏昏黄灯泡的照射下无所遁形。
沈知微站在一面水银剥落、映照出扭曲人影的旧镜子前。她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素缎旗袍，那颜色清冷得如同霜降后的月光，与她眼底深处的冰寒相得益彰。剪裁极其熨帖，勾勒出她纤细却蕴藏力量的腰肢，流畅的线条向下延伸，隐没在恰到好处的开衩处。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银丝线绣着淡蓝色的鸢尾花，灯光流转间，那花朵仿佛在幽暗中悄然绽放，带着一种脆弱又倔强的美。她拿起一支纤细的眉笔，对着镜中那张苍白却精致的脸，一点一点描摹。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坚定，而是淬了冰的刀刃，在警惕的审视下，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芒——她在审视自己，也在审视这随时会扑上来的危险。
“哟——！”
一声尖锐得足以划破耳膜的笑声，像淬毒的银针，猛地扎破了后台压抑的宁静。“这不是咱们百乐门近来风头最劲的沈大美人嘛！” 柳如眉扭着水蛇腰，踩着细如凶器的高跟鞋，嗒嗒嗒地踏着地板，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末梢上。她换上了一袭烈火般的大红旗袍，露肩设计暴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鲜艳得刺目，仿佛要将沈知微身上那抹月白彻底吞噬。头发用一根通体翠绿、水头极好的玉簪高高挽起，那簪子在她走动间闪着幽冷的光，像毒蛇的芯子。她的妆容无可挑剔，红唇烈焰，眼线上挑，可那精心描绘的眉眼间，却淬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恶毒，凌厉得如同出鞘的匕首。
沈知微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来了。她强迫自己将最后一丝情绪压入眼底深渊，缓缓转过身，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堪称完美的弧度，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柳小姐，今日怎么得闲，纡尊降贵来我这腌臜地方了？”
柳如眉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如同探照灯，带着刻薄的挑剔和赤裸裸的恨意，在沈知微身上来回刮蹭，仿佛要用目光剥下她那层月白的伪装。“哼！”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嗤笑，带着浓重的鄙夷，“沈知微，别以为傍上了霍家那位煞神，就真能在这百乐门里横着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靠卖唱取悦男人的下贱胚子，也配跟我平起平坐？”
那“下贱胚子”四个字，如同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沈知微早已结痂的心口旧伤上！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瞬间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肉，剧痛让她保持清醒。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的脂粉味让她作呕。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带着棉里藏针的力道：“柳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在这百乐门里讨一口辛苦饭吃，哪及得上柳小姐您本事通天、人脉深厚？只是……” 她微微歪头，目光清澈无辜地直视柳如眉喷火的双眼，“柳小姐今日特意跑来同我说这些，莫不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见不得我好？”
“你——！” 柳如眉被这软钉子噎得脸色骤然铁青，精心描绘的面孔扭曲了一瞬，像是精美的瓷器突然裂开一道狰狞的缝，“放屁！我会嫉妒你这种货色？你也配！”
沈知微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笑意却冰冷如霜，丝毫未达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恨海。“既然柳小姐并非嫉妒，”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斤的重量，“那又何必在我这‘下贱胚子’身上浪费您金贵的口舌和时间呢？莫非……”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像毒蛇吐信，“柳小姐平日里就喜欢找些‘不如您’的人踩上几脚，才能显出您的高贵威风？”
“小贱人！你敢拐着弯骂我？！” 柳如眉的理智瞬间被这绵里藏针的嘲讽彻底点燃！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啸一声，眼中凶光毕露，染着蔻丹的尖利指甲猛地抬起，带着一股狠戾的疾风，直直朝着沈知微那张让她恨之入骨的脸颊狠狠扇去！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猩红的残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知微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不能退！示弱只会换来更疯狂的践踏！就在那带着香风与恶意的巴掌即将印上她脸颊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如树根的手，如同凭空出现的铁钳，精准而有力地箍住了柳如眉纤细的手腕！那力量极大，捏得柳如眉腕骨生疼，扬起的巴掌硬生生僵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分毫。
“柳小姐，”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烟嗓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百乐门的地界，容不得撒野。闹得太难看，唐老板面上无光，大家脸上也都不好看。” 老周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两人之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灰色长衫，头发有些凌乱地耷拉着，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截不起眼的朽木。但此刻，他那双混浊却锐利的眼睛，如同藏在鞘中的古剑，透着一股沉淀了岁月风霜的慑人威压，直直钉在柳如眉脸上。
柳如眉又惊又怒，用力挣扎了几下，手腕却像被焊死在铁箍里，纹丝不动。她气急败坏地瞪着老周，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尖利变调：“老周！你算个什么东西！放开我！这是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来狗拿耗子！”
老周布满皱纹的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漠然。他手上力道不减，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柳小姐，百乐门有百乐门的规矩。唐老板最讨厌场子里见血。沈姑娘，” 他侧头瞥了一眼沈知微，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向来安分守己，唱她的曲，挣她的钱。你又何必，非要跟她一个小姑娘过不去？”
“安分守己？” 柳如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扭曲着脸冷笑，“老东西，你眼瞎了？她勾引霍沉……”
“柳小姐！” 老周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如同闷雷滚过，打断了柳如眉未出口的污言秽语。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那是一种无声的警告。“祸从口出。有些话，说出口，可就收不回了。” 他缓缓松开了钳制的手。
柳如眉踉跄一步，揉着迅速泛起红痕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她怨毒的目光在老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和沈知微平静无波的面容之间来回扫视，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最终，她死死剜了沈知微一眼，那眼神里的恨意浓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从牙缝里挤出淬毒的字句：“好！好得很！老周，你给我记着！还有你，沈知微，咱们走着瞧！这事儿没完！” 说罢，她猛地一跺脚，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刺耳的噪音，带着一身燃烧的怒火和屈辱，旋风般冲出了后台。
老周望着那猩红身影消失在门后，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世故与无奈。他转过身，看向沈知微，眼神温和了些许，带着长辈的关切：“沈姑娘，甭理她。柳如眉这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最是见不得别人比她好。你在这儿，多加小心，离她远点。”
沈知微心中涌起一阵真切的暖流，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对着老周微微欠身，声音真诚而低柔：“谢谢周叔。您放心，我知道分寸。” 她顿了顿，眼底的忧色无法掩饰，“只是……以柳如眉的性子，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她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份对未知阴招的隐忧，清晰地写在了她微蹙的眉间。
老周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沈知微单薄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稳的安抚。“丫头，别怕。只要我老周这把老骨头还在百乐门一天，她就翻不了天去！真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随时来找我，周叔给你顶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可靠。
沈知微用力点了点头，心中感激更甚。然而，这份暖意却无法彻底驱散心头的阴霾。柳如眉离去时那淬毒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那不仅仅是女人间的嫉妒，更像是一种被彻底羞辱后、不惜鱼死网破的疯狂预告。这百乐门，哪里是什么醉人的温柔乡？分明是座金玉其外、暗藏杀机的修罗场！丝竹管弦掩盖着算计，推杯换盏间流淌着毒液，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淬毒的刀锋。
沈知微挺直了脊背，月白色的旗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她再次望向柳如眉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最后一丝犹疑被彻底焚尽，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风刀霜剑？阴谋诡计？尽管来吧！为了沈家那沉甸甸的血债，为了将霍沉舟拖入地狱的深渊，她早已将自己淬炼成了一柄无鞘的利刃。在这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的泥潭里，她不仅要活下去，更要踩着敌人的尸骨，一步步，走向那复仇的终点。退缩？那两个字，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踏入百乐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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