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拂过“复仇之书”扉页那力透纸背的“霍沉舟”三字,沈知微合上本子,如同合上一口翻涌着血与火的棺材。夜风带着黄浦江的腥气灌入,吹动她额前碎发,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她凝望着窗外那永不熄灭的、虚假的繁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软弱压入肺腑深处。坚强?不,是淬炼成钢!然而,她未曾料到,黎明带来的并非曙光,而是淬了毒的暗箭,已在百乐门腐朽的肌理里悄然蔓延。
翌日午后,阳光穿过百乐门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照不进后台那片粘稠的阴郁。沈知微刚踏入那道门,一股混杂着廉价香水、脂粉和……恶意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毒蛇的嘶鸣,瞬间将她包围。
“啧,瞧瞧,正主儿来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毫不掩饰地响起,是平日里对柳如眉谄媚的舞女小红。她斜睨着沈知微,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所有人听清,“听说昨晚霍少爷又为她出头了?这手段,啧啧,真是了不得呢!”
旁边立刻有人接口,声音黏腻得像沾了糖的苍蝇:“可不是嘛!我有个在‘大世界’做事的姐妹说,看见她前几天晚上,跟个穿绸缎马褂的老头子钻进小汽车里,半天才出来……啧啧,那老头子,看着都能当她爹了!” 话语间充满了下流的暗示。
“何止啊!” 另一个声音带着夸张的惊恐压低,“我听说……她身上不干净!有那种……脏病!不然你看她那脸色,白得跟鬼似的!靠近了都怕被传染!” 恶毒的谣言如同腐烂的汁液,肆意泼洒。
那些目光——探究的、鄙夷的、嫉妒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沈知微裸露的皮肤上,刺进她的骨髓里!屈辱的火焰瞬间烧遍全身,几乎要将她焚毁!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尖锐的痛楚是她保持清醒、维持最后一丝尊严的唯一锚点。
她挺直了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背,目不斜视,一步一步穿过这片由恶意编织的沼泽。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推开化妆间老旧的门,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幽暗的、近乎毁灭的火焰。不能被击垮!沈家的血仇未报,这点污秽算得了什么!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宣告。然而,镜中那抹月白的身影,此刻却像被泼满了污水的白绢。
登台的时间到了。聚光灯如同审判的利剑,再次将她钉在万众瞩目之下。台下,那些昨夜还沉醉于她歌声的看客们,此刻眼神各异,轻佻、审视、鄙夷……如同一张张扭曲的面具。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等待好戏开场的兴奋。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倒刺。她启唇,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然而,就在第二段副歌本该高亢婉转之处——她故意唱错了一个关键的音符!那声音突兀、刺耳,如同精美的瓷器被狠狠摔碎在寂静的殿堂!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崩海啸般的哗然!
“操!唱的什么鬼东西!”
“就这水平也敢上台?百乐门是没人了吗?”
“妈的,退钱!老子花钱是来听这破锣嗓子的?”
“滚下去!贱货!别污了爷的耳朵!”
口哨声尖锐刺耳,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向舞台,夹杂着酒杯重重顿在桌上的钝响。场面瞬间失控,混乱的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无数道恶意的、兴奋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如同鬣狗盯着垂死的猎物。
沈知微静静地立在舞台中央,刺目的灯光将她笼罩,也暴露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但她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冷冷地扫视着台下群魔乱舞的景象,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的弧度。看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狂欢?用我的狼狈,满足你们卑劣的欲望?那么,如你们所愿!她要用这自毁式的反击,撕开这虚伪浮华下的肮脏!同时,她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舞台侧幕阴影里——柳如眉那张因快意而扭曲的脸,以及她身边林耀祖眼中闪烁的阴鸷光芒。果然是你们!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愤怒的看客几乎要冲上舞台之际——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并非枪声,却比枪声更具威慑力!是沉重的橡木大门被狠狠踹开撞在墙壁上的声音!
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霍沉舟如同从地狱熔炉中走出的煞神,逆着门外涌入的光线,一步步踏入这混乱的漩涡中心。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此刻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战甲。他面色冷峻如万年玄冰,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星,扫过之处,空气瞬间冻结!那些前一秒还在叫嚣的脸孔,此刻只剩下惊恐的惨白和噤若寒蝉的颤抖。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大厅,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舞台中央那抹月白的身影上。灯光下,她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倔强地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像寒夜里最后一点星芒。那眼神深处,藏着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再次狠狠攫住了霍沉舟的心脏!比昨夜看到她跌倒时更甚!
他没有任何言语,径直迈步上台。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他走到沈知微身边,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没有看台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沈知微倔强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随即,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死寂的台下。声音不高,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足以碾碎灵魂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威权,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气:
“都听清楚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恐的脸。
“从此刻起,若再让我听到一句——”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字字如冰锥,带着凛冽的杀意:
“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他没有说后果,但那森然的语气,那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暴戾,比任何具体的威胁都更让人胆寒!仿佛只要再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霍沉舟的目光最后在柳如眉和林耀祖藏身的阴影处冷冷掠过,如同实质的警告。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身边的沈知微,转身,迈着同样沉稳而压迫的步伐,走下舞台,消失在重新合拢的大门之后。留下满场噤若寒蝉的看客,以及舞台上,那个依旧沐浴在聚光灯下、身影却显得更加孤绝的沈知微。
沈知微望着那扇隔绝了那道黑色身影的大门,胸腔里翻江倒海。霍沉舟那如山岳般的再次维护,那充满杀意的警告,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冰封的心防上!一丝不该有的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困惑,汹涌而来,几乎要冲垮她理智的堤坝。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这维护是保护,还是将她推向更汹涌漩涡的巨浪?
然而,她清晰地看到,台下那些刚刚还噤若寒蝉的看客,在霍沉舟身影消失的瞬间,眼神已从纯粹的恐惧,迅速转变为更深的猜忌、玩味,甚至……幸灾乐祸。霍沉舟的警告封住了明面的嘴,却封不住人心深处那恶毒的河流。流言蜚语,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如同被压入地底的熔岩,在更幽暗的角落,以更隐秘、更肮脏的方式,继续沸腾、蔓延。
聚光灯依旧炽热,沈知微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她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靶心。前方的路,是更深的恶意,更险的陷阱。而身后那道刚刚离去的、强大却莫测的阴影,究竟是庇护的高墙,还是另一座将她囚禁的牢笼?她攥紧微微颤抖的双手,指甲再次陷入刚刚结痂的掌心伤口,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复仇之路,从无坦途。这淬毒的流言,不过是第一场真正交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