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沉舟的身影消失在百乐门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后,留下沈知微独自站在喧嚣散尽的舞台中央。聚光灯的光柱将她孤独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个无声的囚徒。台下的窃窃私语虽被威压慑住,但那无数道黏腻、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依旧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她,让她几乎窒息。胸腔里,方才因霍沉舟维护而翻涌的暖流与困惑,此刻已化为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着。流言并未消散,只是潜入了更深的阴影。而那个男人,他究竟是谁?是庇护者,还是将她推向更危险境地的引路人?复仇之路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夜色更深,百乐门的笙歌渐歇。沈知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更加沉重的思绪走出大门。夜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将她的影子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拉长、扭曲,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境。那璀璨的光,冰冷地映照着她的苍白,却照不进心底半分暖意。
刚走出不过十几步,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弄堂口——
几道高大、穿着深蓝色巡捕制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里闪出,瞬间将她围住!浓重的烟草和汗酸味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权威气息扑面而来。为首的巡捕一脸横肉,三角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凶光,手中那根油腻的警棍(D.G.)随意地晃动着,顶端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电流声。
“站住!你就是百乐门那个唱曲儿的,沈知微?” 声音粗嘎,带着刻意的刁难。
沈知微心脏猛地一沉,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强压下翻涌的惊惧,挺直脊背,眼神清冷地迎上对方:“是我。几位长官有何贵干?”
“贵干?” 三角眼巡捕嗤笑一声,警棍猛地指向她鼻尖,电光在顶端跳跃,“有人举报你手脚不干净,偷了客人贵重财物!跟我们回巡捕房走一趟吧!” 话音未落,一只粗糙油腻的大手就蛮横地朝她纤细的手腕抓来!
沈知微反应极快,猛地侧身避过,眼中怒火迸射:“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抓人?租界的法律就是让你们这样滥用职权、随意构陷的吗?”
“嘿!小娘皮还挺横!” 另一个巡捕啐了一口,“有没有证据,到了地方,刘探长自然会让你‘好好交代’!带走!” 几人不再废话,如同铁钳般的手粗暴地扭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向停在暗处的囚车。挣扎是徒劳的,只会带来更粗暴的对待。冰冷的铁皮车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了她微弱的反抗。
巡捕房的审讯室,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尿骚味、汗臭和陈年霉味混合的恶臭,令人作呕。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丝嘶嘶作响,光线摇曳不定,将墙壁上可疑的深色污渍和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沈知微被粗暴地按在一张冰冷的铁凳上,手铐的金属边缘硌得腕骨生疼。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晃了进来。正是刘探长。他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阴冷黏腻,上下打量着沈知微,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沈小姐,百乐门的红人啊,” 刘探长拉过一张椅子,大喇喇地坐下,翘起二郎腿,烟灰随意弹在地上,“说说吧,昨晚在丽都饭店,偷的那条钻石项链,藏哪儿了?”
沈知微抬起下巴,苍白脸上毫无惧色,只有冰冷的嘲讽:“刘探长,构陷也要有点技术含量。我昨晚整晚都在百乐门登台,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分身去丽都饭店行窃?这莫须有的罪名,恕我不能认!”
“啪!” 刘探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跳了起来!他站起身,脸上的假笑瞬间被狰狞取代:“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人证亲眼看见你进了失窃的房间!还想抵赖?我看你是皮痒了,想尝尝这‘老虎凳’的滋味?” 他指着墙角一件沾满深褐色污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刑具,威胁意味十足。
“人证?” 沈知微冷笑,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刘探长,“让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位‘贵人’长了千里眼,能隔着百乐门看到丽都饭店!我倒要当面问问他,收了多少钱来污我清白!”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刘探长被她眼中的锐利刺得一窒,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的肮脏算计。他强撑着气势,色厉内荏地吼道:“少废话!证据确凿!再不老实交代,就让你尝尝巡捕房的‘十八般武艺’!到时候,我看你这细皮嫩肉……”
“砰——!!!”
审讯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炸开!木屑纷飞!
一股凛冽如西伯利亚寒流的杀气,瞬间席卷了这间污浊的囚笼!昏黄的灯光疯狂摇曳,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震慑!
霍沉舟如同裹挟着地狱风暴的杀神,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羊绒长风衣,衣摆随着他迈步的动作微微摆动,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目光扫过屋内,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所有巡捕包括刘探长,都感觉脖颈一凉,瞬间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铁凳上那个被手铐禁锢、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上。看到她手腕被金属勒出的红痕,看到她眼中那强撑的倔强,一股暴戾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刘德彪,” 霍沉舟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问沈知微,直接锁定了始作俑者。
刘探长(刘德彪)浑身一哆嗦,香烟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他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笑:“霍、霍少爷!您怎么大驾光临了?误会,都是误会!这、这沈小姐涉嫌一桩盗窃案,我们就是例行问个话……”
“盗窃案?” 霍沉舟迈步走了进来,军靴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刘德彪的心尖上。他走到审讯桌前,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拿起那份所谓的“报案记录”,只扫了一眼,便嗤笑一声,将那张纸如同废纸般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刘德彪脸上!
“刘德彪,你是觉得我霍沉舟好糊弄,” 他微微俯身,那双燃着冰焰的眸子死死盯住刘德彪惊恐放大的瞳孔,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还是觉得,你背后指使你的那个人,能保得住你这条狗命?”
刘德彪如遭雷击,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霍、霍少爷……我……我……”
“放人。” 霍沉舟直起身,不再看他,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
“可、可是……” 刘德彪还想挣扎,对上霍沉舟那双毫无温度、仿佛在看死人的眼睛,所有狡辩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想起柳如眉塞给他的那根沉甸甸的金条,更想起霍家在这上海滩翻云覆雨的手段……冷汗顺着额角淌下。
“或者,” 霍沉舟慢条斯理地摘下一只黑色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充满力量感的手,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扫过墙角那件刑具,“你想亲自试试,这‘老虎凳’的滋味?再或者,” 他目光转向那个三角眼巡捕,“是谁的手碰了她?”
三角眼巡捕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放!放人!立刻放人!” 刘德彪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尖声嘶吼着,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亲自冲到沈知微面前,抖得如同筛糠,哆哆嗦嗦地给她解开手铐,连声道歉:“沈小姐,误会!天大的误会!您大人有大量……”
沈知微揉着被勒出深红印痕的手腕,冷冷地瞥了一眼刘德彪那副丑态,没有说一句话。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霍沉舟身上。他站在那里,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却又实实在在地将她从这污浊的泥潭里捞了出来。心中那复杂的滋味,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感激、屈辱、困惑、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疯狂交织。
霍沉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命令:“跟上。”
沈知微默默起身,忍着膝盖的隐痛和手腕的刺痛,跟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走出那散发着恶臭的巡捕房大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清新,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霍沉舟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他利落地脱下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黑色羊绒风衣,反手,精准地披在了沈知微单薄的肩头。
温暖!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凛冽的雪松与淡淡烟草气息的暖意,瞬间将她包裹!沈知微的身体骤然僵住!那突如其来的暖意,像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她想拒绝,想将这带着他气息的“枷锁”甩开,可身体却像被冻僵般无法动弹,喉咙也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温暖,与她心底那冰封的仇恨,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霍沉舟没有停留,也没有看她,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沈知微裹紧了那件宽大的风衣,指尖冰凉地抓着衣襟,仿佛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烫手的山芋。她沉默地坐进车里。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沈知微紧紧贴着冰凉的车门,将自己缩在风衣里,仿佛想隔绝一切。她不敢看身边的男人,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街景。霍沉舟的侧脸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明暗不定,冷硬如雕塑。他同样沉默着,只有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车子再次停在沈知微那破旧的小院门口。沈知微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车门,夜风瞬间灌入,吹散了些许风衣上的暖意。她站在车外,没有回头,声音干涩而紧绷:“多谢霍少爷……衣服……”
“穿着。” 霍沉舟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低沉而简短,带着不容置喙。
沈知微身体一僵,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风衣裹得更紧,几乎是跑进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将自己彻底隔绝在那个男人的视线之外。
霍沉舟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他透过车窗,望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承载了无数秘密的木门,眼神幽深如古井。手指停止了敲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极淡的、混合着脂粉和……一丝倔强气息的味道。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发动了车子。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如同他此刻难以言喻的心绪。
小屋内,沈知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那件昂贵的、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黑色风衣,此刻如同烙铁般包裹着她。她猛地将脸埋进风衣的领口,那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她淹没!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屈辱、依赖、恐惧和……某种陌生情愫的酸楚,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的堤防!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柔软的羊绒。
为什么?霍沉舟!为什么每一次在我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出现的都是你?为什么你的庇护让我如此动摇?我恨你!我该恨你入骨!可这该死的温暖……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望向窗外冰冷的月光,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刘德彪那怨毒的眼神在脑海中闪过,柳如眉和林耀祖的阴谋绝不会停止。而霍沉舟……他这看似坚实的庇护,究竟是救赎,还是将她卷入更可怕风暴的中心?她对他的感情,在这仇恨的泥沼里,究竟算是什么?是黑暗中抓住的浮木?还是……沉沦的开始?
沈知微狠狠擦掉眼泪,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清醒。她脱下那件风衣,像丢掉一件极其危险的东西,将它远远地扔在冰冷的墙角。黑暗中,她蜷缩起来,抱紧自己冰冷的双膝。复仇之路,布满了比刀锋更锐利的荆棘,而最致命的一根,似乎正悄然扎进她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