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那件象征着动摇与屈辱的黑色风衣,被沈知微用一块破布死死盖住,仿佛盖住一个不堪回首的噩梦。李福那充满恐惧的低语,如同毒蛇的芯子,在她脑中反复嘶鸣:“霍家……默许……甚至可能……插了手!”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窗外的月光冰冷如霜,洒在她苍白而决绝的脸上。迷茫和痛苦已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毁灭的恨意取代。霍家!这庞然大物,就是她要撕开的第一个口子!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必须闯进去,将那血淋淋的真相,从腐烂的泥潭里挖出来!
翌日清晨,阳光带着虚伪的暖意,透过百乐门房间斑驳的窗棂,照亮了沈知微眼底深不见底的冰寒。一夜未眠的疲惫被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下。她仔细描摹妆容,掩去眼底的血丝和彻骨的恨意,换上惯常的清冷面具。百乐门,这个藏污纳垢的漩涡中心,此刻成了她唯一的狩猎场。
她第一个目标,是百乐门里以“消息灵通”著称的舞女金牡丹。金牡丹正对着镜子涂抹猩红的唇膏,眼神像淬了油的琉璃珠,精明而世故。沈知微不动声色地将几张法币塞进她丝绒手套的缝隙里。
“牡丹姐,向你打听点事儿。” 沈知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扰,“关于霍家的……他们生意做得那么大,根基一定很深吧?几年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动作?或者……不太寻常的合作伙伴?”
金牡丹捻着钞票,红唇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凑近她耳边,浓郁的香水味几乎令人窒息:“霍家?那可是盘踞在黄浦江底的蛟龙!航运、钱庄、纱厂……哪样没他们的影子?水深的很呐!” 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低,“不过……要说几年前……风声紧的时候,码头那边倒是有点怪事。霍家好像跟一家叫什么……‘瑞丰’的洋行,走得特别近,就在……”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就在沈家出事前后那阵子。那家瑞丰,后来跟一阵烟似的,散了!啧,古怪得很。想知道更多?码头那些扛大包的‘老甲鱼’,兴许能漏点口风。”
“瑞丰……” 沈知微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带着血腥味的盒子!她强抑激动,谢过金牡丹,转身离开时,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黄浦江畔的码头,是另一个沸腾而残酷的世界。咸腥的海风裹挟着货物腐烂的酸臭、汗水的馊味和劣质烟草的辛辣,扑面而来,令人作呕。震耳欲聋的汽笛声、苦力们粗粝的号子、沉重的货物砸在甲板上的闷响,汇成一曲野蛮的生存交响。沈知微在这片喧嚣的泥潭里艰难穿行,像一尾误入浊流的银鱼。她避开监工凶狠的鞭影,目光在那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苦力中搜寻。
终于,在堆积如山的麻袋阴影下,她找到了一个正在喘息的老工人。岁月和重负在他脸上刻下深壑,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麻木。沈知微递上一支“老刀牌”香烟,用带着吴侬软语的上海话攀谈:“老阿叔,讨教点事体。侬在码头年头长,霍家……侬晓得伐?伊拉几年前,有没有跟一家叫‘瑞丰’的公司,做过大生意?”
老工人接过烟,贪婪地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他眯着眼,似乎在浑浊的记忆里打捞:“瑞丰?……好像是有这么一档子事。阵仗还不小呢,船来船往的。不过……”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那家公司,短命!跟沈家那场大火前后脚,就……没影了!邪门得很!” 他用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一个挂着“码头管理所”牌子的铁皮棚子,“侬想晓得更多,去找找王管事。不过……那是个‘笑面虎’,嘴巴紧得很,当心点!”
铁皮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汗脚混合的怪味。王管事腆着啤酒肚,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正剔着牙。见沈知微进来,他绿豆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哟,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沈知微脸上挤出一个谦卑而焦急的笑容:“王管事,打扰了。我家里……唉,摊上点官司,跟几年前霍家和瑞丰公司那笔旧账扯上了点关系。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求您指点条明路。您行行好,透点风声,那瑞丰……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没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卷用红纸包好的银元,轻轻推到他油腻的办公桌边缘。
王管事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上下扫视着沈知微,仿佛要剥开她的皮囊:“打听这个?小姑娘,有些浑水,趟不得!霍家的闲事,是你能打听的?嫌命长?” 他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带着威胁的节奏。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哀求之色更浓,甚至逼出了几分泪光:“王管事……求求您了!家里就指望这点消息救命了!我保证,出了这门,打死我也不说!”
王管事盯着那卷银元,又看看沈知微“楚楚可怜”的脸,眼珠转了转,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一把抓过银元揣进怀里,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阴冷:“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天发善心!那瑞丰,根本就是个空壳子!皮包公司!背后……哼,就是霍家自己养的!专门用来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就在沈家出事那会儿,他们两家正谈一笔天大的买卖!结果呢?沈家一完蛋,那买卖黄了,瑞丰也就……‘功成身退’了!懂了吗?点到为止,赶紧滚!别给老子惹麻烦!”
空壳!霍家自己养的!见不得光的勾当!功成身退!
每一个词,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的心上!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带着血腥味的锁链,直指霍家!她强忍着眩晕和滔天的恨意,千恩万谢地退出了管理所。
回到百乐门那间狭窄的牢笼,沈知微的心脏仍在狂跳。她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颤抖着手写下关键信息:瑞丰公司——霍家操控的空壳——沈家灭门时密切合作——灭门后迅速消失。逻辑链条清晰得令人窒息!这绝非巧合!霍家,就是幕后黑手之一!而霍沉舟……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的调查,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被岸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捕捉。霍公馆书房内,霍沉舟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的烟已燃尽大半,灰白色的烟灰无声坠落在地毯上。他目光沉沉地锁着百乐门的方向,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派去暗中保护(或者说监视)沈知微的人,将她今日反常的举动——接触金牡丹、冒险去混乱的码头、秘密会见王管事——一一汇报。她像一只不顾一切扑向蛛网的飞蛾,目标明确地……刺探着霍家最隐秘、最肮脏的角落!一股混合着焦躁、愤怒和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她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而路的尽头,是他,是他的家族!
沈知微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落入他人眼中。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循着“瑞丰”这条线索,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继续搜寻。几经周折,通过一个放高利贷的掮客,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瑞丰公司曾经的底层账房,孙瘸子。
孙瘸子蜷缩在闸北贫民窟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尿臊的破板房里。昏暗的油灯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条腿从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脸色蜡黄,咳嗽声撕心裂肺。看到沈知微,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惊恐,随即被一种贪婪的光芒取代。
“钱……给我钱……我就告诉你……” 他伸出枯爪般的手,声音嘶哑。
沈知微将一沓钞票放在他脏污的床沿。孙瘸子像饿狼般扑过去,贪婪地数着,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他喘着粗气,眼神闪烁着恐惧和破罐破摔的疯狂:
“瑞丰?呵……那就是霍家养的一条狗!专门用来……洗钱!做脏活!” 他神经质地压低了声音,“沈家……沈家那块肥肉,多少人盯着?霍家想独吞!就设了个局,用瑞丰的名义跟沈家谈合作……一笔能吃掉沈家大半身家的买卖!合同都拟好了……就等着沈家签字画押……”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蜷缩成一团,半晌才缓过气,眼中带着一种诡异的、洞悉秘密的快感,“结果呢?还没等签字……沈家……一夜之间……没了!哈哈哈……一把火!烧得真干净啊!瑞丰……也就没用了……霍家怕留尾巴,把我们这些知情的……要么打发得远远的,要么……” 他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裤管,眼中满是怨毒,“……像我这样,变成废人!”
真相!血淋淋的真相!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沈知微的灵魂上!设局!独吞!杀人灭口! 霍家!好一个霍家!霍沉舟!好一个霍沉舟!那些所谓的维护、关切、甚至那丝让她动摇的温暖,此刻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讽刺!她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沸腾着要冲破血管!
“那场火……是不是霍家……” 沈知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孙瘸子眼中闪过一丝巨大的恐惧,猛地摇头,像要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小账房!别问我了!钱你拿走!快走!走啊!” 他歇斯底里地抓起钞票砸向沈知微,仿佛那钱烫手。
就在这时——
“砰!!!”
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狠狠踹开!木屑飞溅!
几个穿着黑色短打、面目凶狠的彪形大汉堵在门口,眼神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为首的光头狞笑着,目光锁定了屋内的沈知微:“臭娘们!果然在这里!敢查霍家的事?活腻歪了!带走!”
沈知微心脏骤停!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油灯砸向冲在最前面的打手!滚烫的灯油泼了对方一脸,惨叫声响起!趁着混乱,她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撞开旁边糊着破报纸的窗户,翻身跃了出去!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身后炸响!
沈知微跌落在肮脏的泥地上,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冲进迷宫般狭窄、堆满垃圾的巷弄!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和叫骂!她凭着对这片区域的模糊记忆,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旁、在摇摇欲坠的晾衣竿下、在堆积如山的破烂箩筐间亡命奔逃!心跳如雷,肺部像要炸开,死亡的阴影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奔跑,将所有的恐惧和恨意化作求生的力量!终于,在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死角,她屏住呼吸蜷缩进去,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从巷口掠过,渐渐远去……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冰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她知道,霍家这头巨兽,已经被彻底惊醒了!她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但孙瘸子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匕首,已深深扎进她的心脏!霍家!必须付出代价!
她如同惊弓之鸟,在夜色掩护下,绕了无数个圈子,才筋疲力尽地回到百乐门。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反手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喘息,试图平复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然而,一股熟悉的、凛冽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沈知微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
霍沉舟!他如同融入房间阴影的一部分,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窗外霓虹的流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他没有回头,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已让房间的空气几乎凝固。
“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轮打磨过,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为什么要去查霍家?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蕴含着滔天的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沈知微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冰冷的恨意取代!她站直身体,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直刺向那个高大的背影,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字字如冰锥:
“为什么?霍沉舟,你问我为什么?!” 她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死死盯着他,“因为我要知道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是怎么死的!因为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证据,都像染血的箭头,指向你们霍家!指向你们肮脏的、沾满鲜血的双手!” 她向前一步,声音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告诉我!霍沉舟!告诉我!那场大火!瑞丰公司!沈家的产业!是不是你们霍家干的?!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看着我!回答我!”
霍沉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翻涌着沈知微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苦,有挣扎,甚至……有一丝深沉的悲哀?但他紧抿的嘴唇,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闸门,死死锁住了所有的话语。
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想解释什么。那瞬间,沈知微仿佛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知微……” 他低沉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沈知微无法理解的沉重和无奈。
“别碰我!” 沈知微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尖锐而破碎,充满了被背叛的绝望,“别用你那双沾满我亲人鲜血的手碰我!霍沉舟!收起你虚伪的关心!你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痛苦挣扎却最终归于沉默的脸,沈知微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彻底熄灭!巨大的荒谬感和刻骨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猛地转身,拉开门,冲了出去!将那个沉默的男人和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代表着霍家罪恶的气息,彻底隔绝在身后!
房间里,只剩下霍沉舟一个人,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他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窗外斑斓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却照不亮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荒芜。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那道横亘在真相、家族与她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他迈不过去,她也无法理解。
沈知微冲回自己真正的房间(之前是霍沉舟在她房间等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没有眼泪,只有彻骨的冰寒和燃烧一切的恨火!孙瘸子的话、霍沉舟的沉默,像最确凿的罪证,钉死了霍家的罪孽!也彻底斩断了她心中那丝可笑的、不该有的动摇!
霍家!霍沉舟!
她在心中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嘶吼!
血债,必须血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今夜亡命的追捕只是开始。霍家这头被惊扰的凶兽,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脚下是复仇的烈焰,前方是霍家布下的天罗地网。而那个刚刚被她决绝推开的男人,是这网中最锋利、也最让她痛彻心扉的一根丝线。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尖舔血,与死神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