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早已褪去,窗外是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沈知微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身体疲惫不堪,神经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陈副官那双冰珠般漠然的眼,林耀祖淬毒的狞笑,废弃工厂里亡命奔逃的窒息感……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反复纠缠。每一次闭眼,都仿佛能听到追踪者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感受到冰冷金属抵在后背的寒意。她猛地睁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能倒下!她在心底无声嘶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驱散盘踞心头的恐惧。复仇之路,本就是踏着刀锋前行。陈副官的獠牙已露,百乐门这看似安全的舞台,此刻恐怕已布满了看不见的陷阱。但,她别无选择。
天光微熹,苍白的光线透过百乐门房间斑驳的窗棂,落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女子,脸色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憔悴,眼底却燃烧着两簇幽冷不屈的火焰。沈知微拿起粉扑,仔细地、近乎苛刻地掩盖着眼下的青影,用胭脂为苍白的脸颊增添几分虚假的血色。她换上那件惯常登台穿的、缀着细碎亮片的月白色旗袍,流光溢彩的表面下,包裹的是一颗布满裂痕却依旧坚硬如铁的心。
后台的喧嚣如同往常一样准时上演。乐师调试乐器的刺耳噪音,舞女们娇嗔的打闹,道具搬动的磕碰声……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声浪。沈知微独自坐在最角落的化妆镜前,闭目凝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改良袖口内侧、紧贴小臂的冰冷匕首。每一次轻微的金属触感,都像是一针强心剂,提醒她保持绝对的清醒。空气里弥漫的脂粉香水和汗味,此刻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与此同时,百乐门外,一条堆满杂物的阴暗窄巷。
陈锋,陈副官,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他依旧穿着笔挺的黄呢子军装,雪白的手套纤尘不染,只是那双冰珠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丝被猎物逃脱后的阴鸷戾气。阴影里,一个獐头鼠目、穿着电工工装的男人,正点头哈腰地汇报,脸上堆着谄媚又恐惧的笑容。
“陈……陈长官,您放心!都……都安排妥当了!” 电工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却贪婪地盯着陈锋指间把玩的一卷银元,“舞台后面……总控线路那个老化的节点……我……我‘特别’处理过了!保证在……在沈小姐唱到《夜来香》副歌最高音那会儿……啪!全场抓瞎!灯灭得透透的!连应急灯……嘿嘿,也给它‘顺便’歇了!”
陈锋的动作停住,银元在他指间发出冰冷的摩擦声。他缓缓抬起眼皮,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得电工浑身一哆嗦。
“时间。” 陈副官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要精准的时间。”
“是……是!副歌最高音!第三句!‘那南风吹来清凉……’就那一嗓子的时候!” 电工连忙回答,额角冷汗直冒。
“你的人,” 陈锋的目光越过电工,投向巷子更深处几个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灯一灭,三秒内冲上舞台。目标:沈知微。要活的。但不能……太完整。”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残忍。“制造点混乱,趁乱带走。手脚干净点。”
“明白!长官!” 阴影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回应。
陈锋将手中的银元随意地抛给电工,像施舍一块骨头:“事成,双倍。办砸……”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恐吓都更令人胆寒。电工手忙脚乱地接住银元,连滚爬爬地消失在巷口。
陈锋重新隐入更深的阴影,如同潜伏的毒蛇,静静等待着猎杀时刻的降临。
百乐门内,华灯初上,衣香鬓影。
水晶吊灯折射出梦幻的光晕,空气中浮动着香槟、雪茄与昂贵香水混合的奢靡气息。绅士淑女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等待着今晚压轴的天籁。沈知微站在猩红天鹅绒幕布之后,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匕首带来的触感压入心底最深处。她脸上挂起职业化的、带着一丝清冷疏离的微笑,款步走上流光溢彩的舞台。
追光灯如同月光般温柔地笼罩着她。她启唇,歌声如清泉流淌,又如夜色缠绵,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那婉转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浸透灵魂的哀伤,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回荡。台下,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欣赏、迷恋、贪婪……却无人知晓,这美丽歌喉的主人,此刻正如同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知微的歌声渐入高潮,即将唱到那首《夜来香》最华彩的副歌部分——“那南风吹来清凉……” 她的气息已然提起,胸腔微微扩张,全身心投入这最后的华章,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与力量都倾注在这一句之中!
就在那清越的高音即将破空而出的刹那——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电线被强行撕裂的爆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紧接着——
“砰!砰砰砰!”
整个百乐门大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了所有光源!水晶吊灯、壁灯、舞台追光灯……甚至连角落里最微弱的指示灯,都在同一瞬间彻底熄灭!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浓墨般瞬间泼满了整个空间!
“啊——!”
“怎么回事?!”
“灯!灯呢?!”
“别挤!我的鞋!”
“谁摸我?!”
尖叫声、咒骂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惊恐的呼喊声……瞬间如同沸腾的油锅炸开!极致的混乱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滋生!人群像无头的苍蝇般推搡、冲撞、践踏!
舞台中央,沈知微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高音卡在喉咙,化作一声短促的闷哼!极致的危险预感如同冰水灌顶!来了!陈副官的獠牙!就在此刻!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在灯光熄灭的同一秒,她已凭借着对舞台刻入骨髓的记忆,猛地向舞台左侧——通往后台的侧幕方向——扑倒翻滚!
“唰!唰!”
两道冰冷的劲风几乎是擦着她的头皮和后背掠过!黑暗中,她能闻到那瞬间靠近的、带着汗味和铁锈气息的凶戾!是刀!是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凶狠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
沈知微落地瞬间弹起,袖中匕首已然出鞘!冰冷的锋刃在绝对的黑暗中,凭着感觉和风声,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嗤!”
锋刃入肉的闷响和一声压抑的痛哼同时传来!温热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颊和脖颈上!带着浓重的腥甜!
她没有时间恐惧!也没有时间确认!另外几道带着恶风的攻击已从不同角度袭来!棍风扫向她的下盘!绳索试图套向她的脖颈!匕首的寒芒直刺她的肋下!对方配合默契,招招致命!
沈知微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令人绝望的漆黑中,凭借着超越极限的感知和求生的本能,翻滚、腾挪、格挡、反击!匕首与金属短棍碰撞出刺目的火星!每一次闪避都险之又险!她能感觉到棍风擦过臂膀的灼痛,绳索勒住披肩的拉扯力!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呃!” 肩胛骨被沉重的棍梢狠狠扫中!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踉跄着撞向冰冷的舞台布景架!手中的匕首几乎脱手!
更多的黑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混乱的人群边缘,精准地向她这个“混乱源头”扑来!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体力在飞速流逝,黑暗中的围攻如同无解的牢笼!
就在她咬牙准备拼死一搏,将匕首刺向最近那道扑来黑影的咽喉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雷霆炸裂的枪声,撕裂了百乐门混乱的喧嚣!
枪口喷吐出的短暂火焰,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恶魔之眼,瞬间映亮了门口一个高大挺拔、如同战神降临的身影!霍沉舟!
他如同裹挟着地狱烈焰的杀神,破开混乱的人群,大步流星冲上舞台!手中的柯尔特M1911手枪枪口还冒着青烟!没有丝毫停顿!
“砰!砰!”
又是两声精准的点射!两个正扑向沈知微的黑衣人应声而倒!子弹撕裂肉体的声音在短暂的枪焰照耀下显得格外恐怖!
“不想死的,滚!” 霍沉舟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裹挟着滔天的杀意,瞬间冻结了混乱的空气!
剩下的黑衣打手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致命的打击彻底震慑!他们惊恐地看着同伴倒下,看着黑暗中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受惊的耗子,转身就向舞台深处、向混乱的人群中四散溃逃!
霍沉舟看都没看那些逃窜的蝼蚁。他几步冲到蜷缩在布景架旁、剧烈喘息着的沈知微身边,单膝跪地。
“知微!”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手急切地扶住她冰凉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在她身上摸索检查,“伤到哪里了?说话!”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痛和脱力,以及……脸上、颈间那粘腻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是血!这认知让他眼底瞬间燃起焚尽一切的暴怒!
沈知微被他触碰,身体猛地一僵!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双手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这温度,在此刻,如同烙铁般烫在她冰冷的心上!屈辱、恨意、劫后余生的脆弱,还有一丝可耻的依赖……疯狂交织!她猛地挥开他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抗拒和倔强:“别碰我!死不了!”
就在这时——
“滋滋……啪!啪啪!”
几盏应急灯顽强地挣扎了几下,终于亮了起来,投射下昏黄摇曳、如同鬼火般的光线。
光明重现,但眼前景象却如同地狱!舞台一片狼藉,翻倒的桌椅,碎裂的酒瓶杯盏,洒落的食物,还有……几滩刺目的、尚未凝固的暗红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和人群惊恐散发的汗臭味。
霍沉舟借着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沈知微的模样。月白色的旗袍沾染了斑驳的污渍和刺眼的血点(有她自己的,也有敌人的),肩头布料被撕裂,露出红肿青紫的皮肤,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和脖颈上溅着点点血珠,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更加惊心动魄。她扶着布景架勉强站立,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却依旧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恨意与抗拒。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霍沉舟的心脏!他下颌线绷紧如刀锋,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猛地站起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台下惊魂未定、一片狼藉的宾客,也扫过那些躲在阴影里、眼神闪烁的工作人员(包括那个缩着脖子的电工)。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碾碎灵魂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审判:
“今晚的事,我会查到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蕴含着滔天的杀意:
“谁伸的手,我剁谁的手!谁动的念,我灭谁的魂!”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镣铐,死死锁在沈知微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宣告:
“她,沈知微,是我霍沉舟的人!谁敢再动她一根头发——”
他猛地抬起手,枪口指向天花板!
“砰!”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天花板上昂贵的水晶吊饰哗啦碎裂,如同冰雹般砸落!
“——这就是下场!”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和赤裸裸的宣告震慑得魂飞魄散!
霍沉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不容分说地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沈知微打横抱起!动作强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保护性的温柔。
“放开我!霍沉舟!” 沈知微在他怀中徒劳地挣扎,声音带着屈辱的哽咽。她能感受到他身上凛冽的雪松与硝烟气息,混合着刚才激战时沾染的血腥味,这气息让她混乱又痛恨!可她虚弱的身体根本无力挣脱这钢铁般的桎梏。
霍沉舟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死寂一片、如同被按了暂停键的百乐门大厅,走向门外等候的黑色轿车。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道惊惧、探究、嫉妒的目光上。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霍沉舟将沈知微小心地放在后座,自己随即坐了进去,紧挨着她。他脱下沾染了灰尘和血迹的西装外套,想盖在她身上。
“别碰我!” 沈知微猛地瑟缩到车门边,如同受伤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尖刺,声音冰冷而破碎,“收起你假惺惺的关心!霍沉舟!你的‘保护’,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
霍沉舟的动作僵在半空。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如石雕,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沈知微脸上未干的血迹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排斥,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痛、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狠狠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放下了外套,发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沈知微无法理解的、如同深渊般的痛苦和挣扎。
他转过头,不再看她,只对前座的司机冷冷地命令:“开车。”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霓虹闪烁的上海滩夜色。沈知微蜷缩在冰冷的车门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街景。脸颊上溅到的、已经半干的血迹,如同耻辱的烙印。肩头的伤痛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更让她窒息的,是身边这个男人带来的、巨大的情感漩涡和冰冷的现实。
霍沉舟又一次救了她,以最强势、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将她打上“他的人”的烙印。这究竟是庇护,还是更深的禁锢?是出于……那难以言喻的情感,还是为了掩盖霍家更深的罪恶?陈副官两次失手,林耀祖的嫉恨只会更盛。下一次的杀机,必定更加周密、更加致命。而她自己,在这染血的救赎与刻骨的仇恨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车子在寂静中行驶。沈知微疲惫地闭上眼,却仿佛看到,陈锋那双冰珠般漠然的眼睛,正穿透车窗的黑暗,冷冷地锁定着她。危险,从未远离,反而在霍沉舟这染血的宣告之后,逼近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